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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哑女(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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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十五岁的苏然首次登台。
一身戏装华服,一头云鬓花钿,凤眼狭长,灿若星华。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钿。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踏草怕泥新绣袜,惜花疼煞小金铃。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一惊一喜,一颦一笑皆是戏,苏然这一出《游园》,活色生香,动人心魄。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转眼到了公元一六四五年,祁宣与辛伊也已在这儿待了大半年。
入夏,嘉定城破,清军逼近,日子眼瞅着越发难过。
霎时间,电闪雷鸣,骤雨大作。
“哐锵”——
在吴淞的总兵府衙忽传来茶盏碎地之声。
“那姓沈的老东西也是个不识时务的,他的命是留不得了。”
总兵李成栋不知何故大发雷霆,正冲来人怒吼道。
“大人且慢,属下倒是听说他有个孙女是唱戏的,此事或还有转机。”
“哦?有这回事儿?”李成栋突然大笑起来,“戏子好啊!‘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你多拿些银两去务必把人给我请来。”
“···踏草怕泥新绣袜,惜花疼煞小金铃。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曲罢,只见台下一人带头鼓起掌来,霎时间引得掌声雷动。
“妙哉妙哉,!沈姑娘不愧是咱们邺城顶会唱曲的人。巧了,咱大人也是顶喜欢听曲的,还请沈姑娘务必赏脸···”
“这位大人有所不知,咱们班子从没有上门的规矩。”话音未落,只见在旁的男子淡淡道。
那人正欲发难,待看清说话之人,面色一变转而笑脸相迎。
“哟!是祁爷。”他赔笑道。
“您可千万不要误会,没多大点事儿,我家大人也只是让沈姑娘过府小叙,绝不会坏了您的规矩。”
“你愿意去吗?”祁宣却不看他,只是问向沈然。
沈然迟疑了一下,缓缓地摇了摇头。
“祁爷,您这样,让我很难办啊。”那人阴着脸,却也不好发作。
“我这人不爱强迫别人,就跟你们大人说是我的人不愿意来。”
“神君,你方才太帅了。”待送走了瘟神,辛伊一脸崇拜地看着祁宣。
祁宣却置若罔闻。
“快了。”
“什么快了?”辛伊一脸懵,下一瞬似是打通了任督二脉般惊诧道,“你是说苏然他们?”
她这小侍女当久了倒也没开始那般一千一万个不乐意了,每日只顾听听曲喝喝酒,倒也颇有些岁月静好的错觉。
“你看,我们要是不让苏然去,后头的事儿就都不会发生,我们也算是完成所托,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辛伊面色一僵,改口道,“我是说皆大欢喜···”
“历史不可逆,命盘不可改。”祁宣正色道。
辛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旋即深深地叹了口气道:“听不懂。”
祁宣:“···”
“就是说我们要是强行逆转了历史,这些本应死去的人就会面临永世不能再入轮回,甚至是当即魂飞魄散的危险。”祁宣觉着这可能是他耐心的极限。
“明白了那么一丢丢,也就是说我们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们死在我们面前?”
“是,这一世他们命该如此。”
辛伊突然觉着神仙也无甚做头,看着凡人一世又一世地轮回尝尽喜怒哀乐,几千年几万年,周而复始,自是心中无非,无恶,无贪嗔,无劫害,其实像他们这般拥有长长久久,不生不灭的生命也挺孤独的。
还是我们狐狸好,虽说不如他们命长好歹能活得逍遥自在。
“怪不得神君你变着法子得要来历劫。”辛伊此刻似是十分有感触。“想来神仙做久了,也是要来接接地气的。”
祁宣:“···”
日西斜,邺城入暮。
“废物!”李成栋勃然怒道,“什么叫不管给多少都不肯来?那就给我虏了来,我倒要看看他们这些每日练身段的,骨头能硬到哪儿去!”
“可她是祁大公子的人。”下属面色犯难。
“那又怎样?”李成栋冷冷一笑,反问道。
“大人有所不知啊,这祁家是江南一带的首富,如今是最需要银两的时候,两边都好生巴结着,咱也不好开罪不是···”
“管他什么七公子,八公子的,今天不把人带来,我把你们一个个都剁成七大块八大条的!”
“是。”那人哆嗦着应下,赶忙退了出去。
半个时辰后,百来号官兵突然出现在茶楼外头,将前后门围堵得水泄不通,见他们身穿清兵铠甲,过路百姓无不避而远之。
为首之人大声喊道:“祁公子,不是我不给您面子,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更何况刀剑不长眼,今日要是误伤了您,您自个儿也遭罪不是?”
祁宣坐在窗边自顾自的喝茶,嘴角微微一勾没有说话。
“好大的阵仗,莫不是来请我的?”
女子的声音不徐不疾远远传来,待看清来人,却是苏然。
“我这就跟你们走,劳烦大人将他们撤了,莫要影响我家公子做生意。”
“沈姑娘说笑了,那是自然!”
已走至门口的沈然不知何故停下了脚步,只见她转过身来看着祁宣莞尔一笑,眼中似有泪花,却在夜色的掩护下神色如常。
“承蒙公子这两年来的照顾,沈妤本是不祥之人命该如此,不愿再连累公子,就此别过。”
见祁宣颔首,沈然笑着冲他深深一揖,这才离去。
脚步声渐远,在门边目送沈然离去的辛伊突然大袖一拂,看似随手一抓,却有两滴水珠般模样的东西冲她缓缓飞来。
那是沈然作揖时流下的眼泪。
“神君,我有些难过。”
却见祁宣递了杯茶水过来,她面色一顿,赶紧受宠若惊地双手接下,几乎在同一瞬祁宣将她掌中的泪珠吸了过来 ,力道一松,泪珠便径直坠入茶水之中,再是寻不得了。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她目光一滞,耳边突然回荡着她父王的叮嘱:“小女跟谁谈情说爱都好,反正咱不吃亏,唯独不要与那神族,少不得你一番伤情伤神。”
今日她似忽明白了话中深意,原来越是完美的神君越是个是无情无爱的。
在二人说话的间隙,沈然已被带回了总兵府衙,刚与李成栋打了个照面。
“你就是沈然?”李成栋审视着她,脸色还算和悦。
“是。”闻言,沈然面色无异,径直应了下来
“你同那沈道之是何关系?”
“他是我的祖父。”
“沈夫子虽是德高望重,为人却十分迂腐,我们今日请姑娘前来,也没别的意思,只需要姑娘随我们一道前往沈府,再欢欢喜喜地唱上一出《游园》即可。”
“请大人给民女一点时间准备。”沈然抬眸,清澈的眸子里多了几分决绝和凛然。
“哈哈哈···沈姑娘果然是个聪明人,你的祖父远不及你···”李成栋仰面大笑起来。
“来人,替沈姑娘收拾房间,好生伺候着,我们明日一早再出发。”
那日,长古镇上张灯结彩,曲笛与笙、箫、琵琶之声几里路外都能听得清楚,荒僻小镇缘何这般热闹?
据说是那邺城的名伶沈妤要来唱上一出《牡丹亭》。
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就连沈家诸人也一早就被“请”到了台下入座。
就在这个时候时···
“大人,不好了!”小厮慌忙跑来,“沈姑娘得了喉疾,如今是话都说不出来,更别说唱戏了。”
“哑了?”不同于往日的暴跳如雷,李成栋听闻此言也只是随口反问了一句。
“小的找大夫来瞧过,说是她这辈子都再难出声了。”
“哑了也要给我唱,你跟她说,出不了声不打紧,装个腔做个势总是会的吧?”李成栋轻笑道。“我就不信小丫头片子还能出什么幺蛾子”
而他们并不知道,他们口中的“小丫头片子”沈然此刻正立于戏台中央,素面朝天的她既未同往常一般在吊嗓或是做着登台前的热身准备,只是干站着,忽而抬眼环顾四周,红火的戏台,热闹的丝竹管弦,广阔无垠的的蓝天···她目光中的愤恨与迷惘逐渐退散。
依稀听到有人在唤她,她朝后看去,只见辛伊用帷幕遮住了身子,只露着个脑袋正冲她招手,沈然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想开口唤她,却发现自己早已发不出声来了。
她不动声色瞥了眼台下,撩起帘子去了后台。
进门的第一眼她便看到了祁宣,只见他寻着个衣箱正颇有派头地坐着,冷傲的面容庄严如神祗,倒也全无违和之感。
她无暇顾及他们是如何跟来的,以及为何要跟来淌这趟混水,只听“扑通”一声,她已径直向他跪下,深深地磕了一个头,伏地不起,一如百年之后的那个晚上。
不知何时,祁宣手上多了份纸笔。
沈然起身双手接过,思忖片刻在纸上写下了心之所想,搁笔的霎那,她期期艾艾地抬头看向祁宣,那样的目光似曾相识,见眼前之人颔首,她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你去准备吧,其他的事交于我。”
不知为何,祁宣的一言一行总是有股令人深信不疑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