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联璧合》斯月一

24、千岩万转路不定

　　翌日，许氏病情有所好转，徐璧和朱珠便开言告辞。不过天阴云低，山雨再来。许氏再三挽留，两人又多住一日。

　　期间高锦堂遣人前来，说丢失一物。许氏不欲招惹麻烦，开门让他们找寻。来人多处寻了，并未得见，趁机窥伺许氏等人踪迹，被许从骂走，又将留下来的丫鬟小厮仔细嘱咐数遍，自此以后小心行事，不得让无关人等入府。到了晚间，许氏备宴，席间谈起这桩闹剧，却有个不情之请。

　　“夫人有事直言。只要是力所能及之事，我自当效劳。”

　　许氏道：“昔年我识人不清，才落得如此地步，因而想借这番遭遇警醒世人。观公子通读诗书，可否将此写成故事，也免有人步我后尘。”

　　徐璧本就以此为生，故而不见为难，便道：“夫人仁心。我就借夫人一事写作传奇，将其中人、事隐去，假借名姓。”

　　到了第三日，天日晴好，正宜出行，许氏不好再留，欲以金银相酬，被两人婉拒。

　　离了晋县乡郊，按图指示两人往东南方向而行。一路但听泉水叮咚，入眼皆是山青树翠，让人一扫愁绪，见之忘忧。

　　“某一介书生，难容不平事。”日前斩钉截铁的一句话时时回荡在朱珠心中，她不由再往旁看去，一派温柔从容，不似那日凛然。她抿唇一笑，浑然不觉自己双眸满含情意。

　　徐璧忽瞥见她一笑，失了从容，慌忙抬手摸向发间，不似有异。他摸不着头脑，便问：“怎么了？”

　　一贯潇洒的人冒然而动，最是让人惊奇。朱珠暗笑不已，摇头晃脑道：“大哥瞒我一事，我也有一事瞒着大哥。我们扯平。”

　　徐璧更不明所以，追着她问。朱珠但笑不语，一时间山间小路笑声铃铃，惊飞无数山雀。

　　正所谓乐极生悲，两人沿路行来，初识还不觉有异。待到傍晚时分，羊肠小道不见一人。两旁风景秀丽，却与他们原定的城镇大相径庭。

　　“徐大哥，咱们是走错路了吗？”朱珠仰头望天，笔直的翠竹林木参天，余下当空一团白云。白云不解人意，随风飘荡。晚霞余晖浅淡，透过枝叶漏出几许。

　　徐璧复拿出地图再看，地图简陋，并未细致标明各处山林。他看了片刻，对上朱珠双眸，歉声道：“是我不慎。”

　　朱珠忽然正色，看得徐璧心中一跳。不料朱珠俏皮一笑，随手抽出一根细细的鹅毛竹，轻拍徐璧左肩：“这就作惩罚吧。”说完对着山中拜了一拜，口中念念有词。

　　“你这是做什么？”

　　朱珠道：“在平州有句话，要是在山中迷失前路，就要祈求山神保佑。山神听到我们的祝祷，就会给我们指路了。”又拉着徐璧和她一样，朝东南西北转了一圈，最后上抛鹅毛竹定方向。

　　不料天公不作美，鹅毛竹指的方向正是密密丛林，鲜有人经过。

　　徐璧笑道：“天色已晚，也许山神已经入睡。”

　　“徐大哥！”朱珠听他取笑，不由跺脚叫道。

　　徐璧心情畅快，连忙道：“好了好了，这里并非岔路，往回走太费时间，我们直行便是。”

　　愈近山林，景色愈幽。待到夕阳褪去，倦鸟归巢，林中一片寂静。唯余潺潺溪流日夜不息，徐璧侧耳倾听，心中一喜，拉着朱珠寻声而去。果见不远处有一泓清泉，清澈见底，鱼翔其中。

　　“朱珠，沿着水流而下，定有人家。只是时辰不早，不好赶路。今日委屈你在山林露宿。”

　　“大哥莫要与我生分。”朱珠边说边脱去鞋袜，扎起裙角衣袖就要往溪水中去，“大哥你去拾柴生火，等我抓几条鱼给你尝鲜。”

　　春水尤寒，朱珠甫进去眉头微皱，徐璧忙道：“水凉得很，还是我来。”

　　朱珠眼尾上扬：“大哥你确定是你抓鱼，不是鱼抓你？”

　　先前两人露宿野外，徐璧也曾下水捉鱼，无奈技艺未通，反被跳出水面的鱼砸个正着。此时听朱珠调笑，不由他面上微红。

　　见朱珠游刃有余，徐璧放下书篋、包裹，自去捡柴。不过他亦不敢走远，一心二用，时刻注意着朱珠的动静，就怕有个万一。

　　幸好山中清静，并无歹人在侧，两人皆是安全无虞。等到夜幕渐上，朱珠已将枯枝穿好的鱼架在火堆上。片刻后兹拉兹拉声音响起，朱珠翻了个面，接过徐璧递来的盐粒，碾碎了均匀洒在鱼面上。

　　又过一会儿，朱珠见差不多了，将烤鱼递给徐璧，一边眼巴巴问道：“徐大哥，味道如何？”

　　徐璧轻轻一笑，便是味如嚼蜡，他现在也只有一个“好”字。只是依朱珠的性子，万不可敷衍，他咬了一口，深觉比之前几次好了许多，衷心赞道：“肉质鲜嫩刚刚好。可以出师了。”

　　“当真？”朱珠狐疑。不怪她不信，之前烤的要么糊，要么生。

　　徐璧指了指另外几条，示意她自己亲自尝。

　　朱珠取过一条，先凑近了闻一闻，不似有焦味，方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外脆里嫩，果真好上不少。她未免得意，夸下海口：“徐大哥，等日后到了睦州，再让你尝尝我的手艺，比这还要好。”

　　徐璧顺口赞道：“那是自然，你一双巧手无人能比。”

　　“哎呀，”朱珠突然叫道，丢下烤鱼不食，转而就要去翻包裹，“我却忘了一事。”

　　徐璧忙拦住她：“你先吃完再说，凉了味道就不美了。”

　　朱珠记起未编完的宫绦结，转念一想也不着急，便重新坐好，偏头又轻呼一声。

　　“怎么了？”

　　“徐大哥，你先别动。”朱珠倾身过来，抬袖擦净徐璧脸上一处，动作轻微，眼睫微闪。

　　徐璧却是动也不敢动，手里的烤鱼早就跌落在地，双手靠后撑着，眼睛眨都不眨，心跳欲出。眼前人和他之间的距离不及三尺，连她眼睫几根都能数得一清二楚。火光闪耀，自额头向下至两颊俱是红彤彤一片。浅浅的气息吹在他脸上，仿佛春风拂面，湖水荡波。

　　不等他心神荡漾，朱珠已经坐了回去。趁着夜黑，倒看不清她脸上再泛春意。心里暗道自己糊涂，明明出口提醒就可，偏偏身子动作快得很。

　　她沉沉心，假作自然：“刚刚大哥脸上染了脏污，我给大哥擦掉。”

　　徐璧如雷心跳还未复原，闻言只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不知作何回应。他再捡起烤鱼，此时入口更是食不知味，满眼满心全是朱珠的面容。他悄悄看过去，朱珠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唯有火光映照的侧脸，令人沉迷。

　　鸟不鸣，叶微舒，风送阵阵。人在一旁却相思，此时此夜难为情。

　　片刻后还是朱珠大方，开口打破沉寂。

　　“对了，徐大哥。你应许夫人之情为她写书，合适么？”时值当下，舞文弄墨是斯文事，传奇小说却视为下等行当。读书人为清名，对此避而远之。徐璧亦是学子，不知可有不利。

　　徐璧道：“我曾为书商供稿，不必忧心。”

　　朱珠听了惊奇，问道：“徐大哥写过何书，可能告诉我？”

　　徐璧心想，你已经看过了。

　　“你还记得《五圆奇录》？”

　　朱珠睁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她曾在徐璧面前提起此书，不成想竟是徐璧所写。如今想来又是好笑又觉奇缘。她这样想着，嘴里也这样说：“天底下也有这般巧事。这样一来，我和大哥岂不是神交已久。”

　　她乐不可支，伏着身子大笑不已。徐璧半是好笑，半担心火星蹦入她的眼，只得在旁规劝，让她小心火。

　　朱珠笑够了，坐远些双眉再挑，又道：“大小姐曾说她想一会作者，等到了睦州，我便可让她如愿以偿了。”

　　徐璧也想一会那位万大小姐，闻言自无不乐意，却不忘叮嘱道：“我接书稿一事，世上所知之人不过五人，并不欲大声宣言。”他说得犹豫，怕朱珠在兴头上被阻，心生不快。

　　朱珠晓得轻重，本就担心徐璧因此受影响，闻言忙点了点头。另一边又为徐璧信任她而欢喜，并无介意。她又问徐璧接下来可有新鲜故事，可否讲与她听。

　　时近二更时分，两人无丝毫睡意。朱珠双眼发亮，一双清眸随着徐璧口中之事飘摇远去，去到那不知名的世界，一探究竟。说道欢喜处，拍掌叫好。谈起冤枉事，轻呼短叹。两人一说一听，配合十足，自成一界，旁人难扰。

　　然而好景不长，朱珠正听得津津有味时，不远处忽来一声大喝：“那边有火光，你们去看看是谁。”

　　朱珠和徐璧猛然一惊，来人说话不似过路旅客，反而像是查人。两人凝神再听，隐约刀鞘砍过碧草绿枝。徐璧心中一凛，以为是路遇劫匪，忙将包裹塞给朱珠，自己背上书篋就走。朱珠匆忙将未饮的溪水尽数泼向火堆，滋啦一声木柴遇水，火苗偃旗息鼓，冒出屡屡黑烟。徐璧紧着时间打量，拉起朱珠往深林中走去。

　　林密草茂，正好躲避。

　　他们刚走不久，来人已近火堆，见火熄烟袅，又道：“这里刚才有人，你们赶紧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