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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死亡盛宴 ...

  •   浪潮拍打在船舱上。
      与大海相比,内陆河流简直温顺得像绵羊。即使在晴朗的夜晚,那些起伏的波涛依旧将船抛向高空,又重重落下。所罗门在这忽上忽下的失重感中醒来,海水的咸涩味混合着浓郁的香料,没药、乳香、肉桂,还有一千朵莲花的清香。
      所罗门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忽然感觉头发被扯了一下。他抬起头,发现是珀伽索斯在轻轻啃咬他的头发。这头传说中的奇幻生物躺在船舱的角落,被黄金马辔束缚着,而所罗门一直枕在祂的腹部,被羽翼所遮蔽。
      “你受伤了。”所罗门轻柔地抚摸羽翼上的褐红色。
      过了好一会儿,他猛地抬起头,与珀伽索斯在安静中对视。他终于意识到了违和感所在:与阿尔玛讲述的故事不同,这匹天马不会说话,在这里的只是一头野兽而已。
      “你……不完整?”他不确定地说。

      “在说什么悄悄话?让我也听听。”黑暗中亮起了一双黄金瞳。
      赫雀色蹲在他们面前,托着腮,不知道盯着看了多久。她显然是个恶趣味的坏家伙,静悄悄地蛰伏许久,只为了这时候吓他一跳。但所罗门并没有展现出预料中的害怕。恰恰相反,他充满了……期待?
      “『风暴之眼』是什么地方?”
      这却是赫雀色始料未及的。
      平心而论,所罗门确实更应该担心其他事:成为了希兰的所有物、被迫与押沙龙分开、被劫持并驶向未知的海域……但是反正担心也没用吧?这里并没有他可以做的事。而且,他最担心的巴拿已经安全了,既然如此,倒不如问问『风暴之眼』的事。那是马加锡亚与他约定再见的地方,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实现。
      久违的见面也很开心啊,所罗门想。

      ……如果押沙龙知道他这么开心,恐怕就不是揍一顿能解决的事了。

      “什么啊,是我不够可怕吗?能让你问出这种问题。”赫雀色撩起一缕金发,漫不经心地绕在指尖戏耍,“我看起来像那种有问必答的人吗?”
      大浪袭来,船身一晃,赫雀色顺势将所罗门扑倒在身下,黄金瞳一眨不眨,如同毒蛇吐信锁定了雏鸟。“来做点更有趣的事吧。”她握住所罗门的手,另一只却慢慢往下,所罗门呀的一声瞪圆了眼睛,“你还真的带把啊?”揶揄的粗话喷薄在男孩耳边,赫雀色的眼神暗沉下来,“来,告诉我,你跟押沙龙是什么关系?”
      那个不可一世的小王子,竟然有着这样一个软肋,太滑稽了。她必须得知道,押沙龙究竟还藏了些什么秘密!

      这确实是一个秘密,所罗门没有马上回答。
      但也可能是因为他正忙着躲赫雀色的手,实在是太痒了。

      “你知道吗?这条航线又以鲨鱼闻名。航船往来,它们如影随形。”赫雀色又说。她张开口,牙齿上下碰撞,贴着男孩的鼻尖咬了几口空气。“我们把生病的奴隶丢下去,还有那些不听话的俘虏,久而久之,鲨鱼就知道跟着船会有食物从天而降。怎么样?不听话就用你钓鲨鱼,刚好尝尝它们的味道。”
      “不好吃。”所罗门痒得笑了起来。
      “?”
      “在推罗的时候,我见到有人用鲨鱼干喂狗,溜过去蹭了一口——是尿味的。”
      赫雀色难以置信地拧起眉,这家伙,怎么能顶着这张可爱的脸说出这么粗俗的话?

      骚扰的动作停了下来,所罗门差点笑岔气,歇了好一会儿才问,“如果我告诉你,你会回答我关于风暴之眼的事吗?”
      “谁知道呢?看我心情咯。”
      “我们是兄弟。”
      “……”

      笑容渐渐从赫雀色脸上消失,她不自觉地攥紧了所罗门,黄金瞳在黑夜中愈发明亮,“你骗不了我。”她想起他们的第一次照面,如果她真的杀了暗嫩,押沙龙高低得给她立个碑,“他巴不得兄弟都死光。”
      “他可能只对暗嫩那样……”诚恳地说,所罗门也无法否认关于暗嫩的部分。
      “你是真的不懂吗?跟那个废物有什么关系?这是权力,仅此而已。在权力的世界,父亲不是父亲,孩子也不是孩子,兄弟姐妹更是毫无意义。打从诞生的那那一刻,他们便只剩下一种身份:敌人。现在你告诉我,他会为你放下武器,你们却是兄弟?”
      “为什么不能?”
      “就是不能。”赫雀色断然否定。

      因为她知道……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弟弟这种东西是多么惹人生厌啊。小时候那么依赖你、憧憬你,仿佛你就是他的整个世界,哪怕是被困在高高的树上哭个不停,只要你伸出手,他就会义无反顾地跳下来。可一旦长大了,就会变成陌生的、截然不同的东西,然后无情地夺走本属于你的一切。

      赫雀色忽然坐了起来,放开所罗门,“真是无聊。”
      她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

      所罗门跟珀伽索斯面面相觑。他心头一动,试着去解开黄金马辔,孰料那金链子忽然化作了一条黄金蛇,险些给了他一口。
      好吧,没那么容易。

      赫雀色的房间在船尾的最高层,正对着船前进的方向,因此从房间一出来就是掌舵的地方,再往前下几步台阶才是甲板。稀朗的星空下,漆黑的帆布随着海风鼓动,龙骨破开白色的浪花。
      所罗门出来的时候,没有任何人阻拦。确实也没必要拦,在茫茫大海的一艘孤船上,他又能跑去哪呢?他在甲板上找到了赫雀色,对方正倚在船舷边,仰望着静谧群星。凑近了看才发现,她手里拿着个像是挂坠的东西,正对照着群星的轨迹计算航线。

      “那是星盘吗?”所罗门看见了上面雕刻的优美几何图形,天狼星、启明星、还有一些其他星辰的轨迹,“你是信奉拉神的埃及人,为什么会在西海当海盗?”
      “你是不是不知道什么叫害怕?”赫雀色斜睥了他一眼。
      “有什么可害怕的?”所罗门弯起眼角,“押沙龙会把我抢回去的。”

      下一秒所罗门便被狠狠地掼到了围栏上,冲击之下脊椎几乎移位。赫雀色用手肘抵着他的咽喉,只要再用力一点点,就能压碎他的喉骨。
      她缓慢地、压抑地告诉他:“听着,我不打算现在就杀掉你。但若是你胆敢在我面前提起那个词,提起那个关于血缘的、愚蠢的、虚伪的词——”她顿了一下,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所罗门毫无保留的信任刺痛了她,他们是兄弟这个事实刺痛了她,前所未有的愤怒充斥着她的心。

      “船长。”一个干瘦的船员走来。他大概是听到了动静。
      “没你的事。”赫雀色不记得他的名字。她从不关心这些。
      “好吧。”船员犹豫了一下,“但是……其他人呢?您回来的时候,只带回了这个小鬼,还有那匹长着翅膀的马。是分头行动了吗?我们要在哪里会合?”
      “没必要。”赫雀色无所谓地说,“死光了。”
      “……死光了?”男人喃喃道,一时间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您带了三百多人,几乎个个以一当十,全都死光了?”悲愤的凶光闪过那张风吹日晒的脸,他颤抖着嘴唇,质问道,“您让他们送死,然后,就换了这两个东西回来?”
      “所以呢?”赫雀色终于扭头看向他,似笑非笑,“你在质疑我?”

      有那么一瞬间,船员看起来就像要把面前这个女人撕碎。
      但最后他瘪了下去,畏惧地避开赫雀色的视线。“没……没有。一切听从您的吩咐。”

      每一个船员都无法忘记这个女人登船的那一天。那是一个狂风骤雨的夜晚,他们迎着劈头盖脸的雨水,眼睛都快睁不开,还得去赶着拉紧绳索收起帆,让船只随着起伏的波涛漂流。一道雷光劈亮了天空,她就凭空出现在了那里,坐在船舷上,黄金瞳粲然如魔鬼。
      她怎可能不是魔鬼?若非如此,要怎么跨过茫茫大海,出现在一艘孤船上?
      他们的前船长不信邪,提着战斧,要把这鬼东西赶下船。那是把有半个人那么重的斧头,他曾抡着它,一次性将三个人拦腰砍断,如同折断轻飘飘的芦苇那么容易。但也许是雨水模糊了他的判断,又或者只是斧子卷了边儿,总之那截斧头只是卡在了女人的腰间,再也无法前进分毫。匕首无情,刺穿了他的咽喉,大个子的船长轰然跪下。
      赫雀色抓着他的头发,割下了他的头颅。
      还有谁要挑战?她高举头颅绕了一圈,放声大笑,船长无神的双眼注视着他们。没有人敢上前,他们都被慑住了。从那一天起,恐惧平等地笼罩着他们每一个人。

      赫雀色松开手,所罗门咳了起来,呼吸中染上了血味。他的气管受伤了。她蹲下来,温柔地拍打着男孩的后背。
      “他们害怕你。”声音嘶哑得不像话,“你用恐惧统治。”
      “要是你也能学会害怕,就更好了。”她微笑道,“做个好孩子,好吗?”

      恐惧确实是赫雀色的武器,但是她没料到一件事:所罗门太脆了。
      咳嗽没有停下,一声比一声剧烈,血从指缝间溢出,他的肺像燃烧般灼痛起来……没有了阿卜苏的庇护,后果正在逐渐显现。赫雀色还真没见过这阵仗,她怀疑地看着自己的手,这是她的错吗?难道她真的有那么用力?只是稍微恐吓一下,他就要死了?
      没等她想明白,所罗门便倒了下去。

      在用恐惧驯服所罗门之前,赫雀色先被他的病弱驯服了。
      从那个晚上起,所罗门就再也没有说过话。倒不是因为害怕。能让这个小话痨停下来的,只能是物理意义上的障碍:咽喉的血肿令他吞咽困难、无法发声。紧接着是低烧袭来,整个人肉眼可见的蔫了下去,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清亮。
      罕见的忧愁浮现在这个海盗头子的眉宇间。倒不是说她有多担心,而是现在这个走向真的很令她困扰,她只是想找点乐子,不是来照顾小屁孩的。此时的她后知后觉一个事实,一个多年以前押沙龙就领悟到的真理:无论谁接手了所罗门,都等于请回来一个祖宗。

      在咳嗽声不断的夜里,她环着膝盖,盯着蜷缩在小小一角的男孩,看着他酡红的脸颊和急促起伏的胸膛,想起小时候曾拥有过的一只幼猫。它是一个很可爱的毛球,可是胆子太小,总是躲着她。不过说实话,她并不招动物喜欢,这倒不全是它的错。但赫雀色不接受这个事实,她的东西,就应该顺从她的心意,否则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于是她守在猫窝边,看着躲在庭院棕榈树下的猫,心想:如果你想要温暖的被窝和骆驼奶,就要学会接受我的抚摸。
      一个大雨的夜晚过去,第二天她打着哈欠醒来时,猫的尸体已经僵硬了。它太年幼,既无法理解人类的想法,也无法从冰冷的雨夜存活。

      但其实死了就死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要她愿意,马上就能拥有新的小毛球,更漂亮、更温顺、更强壮。
      只是她再也不需要了。

      赫雀色推开窗户,看着波光粼粼的海面沉思,忽然意识到:其实就这样丢到海里也行吧?
      她只是需要一个勾引押沙龙的人质,但反正押沙龙也不知道在这里发生的一切,无论如何他们都会在风暴之眼再会的。到时候再跟他说,所罗门早已葬身鱼腹,对方的反应也十分值得期待。
      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船长,靠岸了。”有船员敲了敲门,打断了赫雀色危险的想法。
      从推罗出发前往伯罗奔尼撒,一般会沿着大陆的海岸线航行,虽然弯弯绕绕,但是可以沿途补给,风浪也小。但他们不走这条航线,太容易被追上了。赫雀色在海图上画出一条笔直的线,乘风破浪,横跨大洋。塞浦路斯是他们远洋航行前会经过的最后一座岛屿,在这里建立城邦的人有着海盗的血统[1],所以不排斥海盗们靠岸补给。
      敲门后,船员没有像往常般离去,而是小心地推开一点门缝,探头问: “要把那个小鬼带下去吗?”
      “为什么?”赫雀色挑眉。
      “带下去找个医师,或者随便丢哪自生自灭——总不能一直放船上吧?”赫雀色无所谓疾病,但是在海盗们看来,就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万一是传染病呢?他们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要在海上,中途是得不到任何医治的,被传染了多危险!以往他们虏获的奴隶,生病了都是直接丢的,现在能忍到靠岸已经是极限了。
      “你在教我做事?”赫雀色半歪着头,鼓励地看着他。
      “可是——!”船员想再说点什么,最终还是噤了声。
      上一次有人反对她,结局是被吊着扔进了海里。吊着的部分是脚,泡在海里的是头。等想起来捞上来的时候,只剩下半截身子了。

      这段小插曲倒是改变了赫雀色的想法,她决定继续让所罗门待着。

      其他船员却难以接受。愤怒与恐惧的拉锯此消彼长,赫雀色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在为天平的另一端添上砝码。你毫无理由地让我们当中的三百人送死,那接下来呢?接下来你还要送谁去死?
      启航数日后,第二个病人的出现将矛盾推至爆发的边缘。

      平心而论,这名病人跟所罗门确实没什么关系。他身上那些红色疹子以及恶化的疮,怎么看都是在妓□院染上的,发热症状不过是一点添头。赫雀色查看过后,显然不认为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甚至觉得这是在浪费时间。
      但海盗们却坚持要求,“把那个小鬼丢下海!难道为了你的玩具,就要我们整船人陪葬?”
      人头攒动,舱底充斥着发酵了的臭烘烘的味道。他们在烈日下划桨,在烈日下流汗,海上没有洗澡的机会。赫雀色感到厌恶,一刻也不想多待。“如果这就是你们的想法。”她踏上台阶走向甲板,绵密的细雨灌进来,“不满的人现在就可以下船。”

      同伴的死去、危险的疾病、未知的命运。
      海盗们心中紧绷的弦终于断了。

      一把尖刀从背部透穿了赫雀色的胸膛。她低头,刀已被抽回,鲜血沿着台阶淌落。“你个臭婊子。”又一刀刺穿了她的腹部。她奋力给了后方一肘,踉跄几步站上甲板,随手拔掉尖刀,黄金瞳冰冷地注视着下方。
      海盗们反应过来,“打死那个臭娘们!”他们纷纷拿起刀剑,“别给她机会!”
      恐惧到极致就是疯狂,七十几人一拥而上,赫雀色瞬间淹没在了人山人海中。愤怒如瀑倾泻而下,剁在甲板上发出沉闷的声音。最后有一人高举弯刀重重劈下,一个海浪颠起,他不慎劈歪断了刀刃,又手忙脚乱抢了旁边的战斧,这才成功砍下了这个魔鬼的头颅。
      他们把所有东西都扔下大海,雨水渐密,血腥味久久不曾散去。

      “还有一个。”有人大声提醒。风浪几乎淹没他的声音。
      船长室里还有一个所罗门。

      被拖出来的时候男孩几乎毫无反抗。一个壮汉扯着他的头发,拖着他走下楼梯,扔在甲板上。暴雨倾盆,他狼狈地趴在地上,几乎睁不开眼睛。甲板在海浪中倾斜,血水从指间流过,带走他的体温。雨声太大了,他听不清海盗们掺杂着愤怒和恐惧的声音。
      只是死亡而已,所罗门想。如果这就是他的结局,也未尝不可。

      『你会把我抢回来吗?』
      『那是自然!』

      手指不自觉动了一下。
      他想起押沙龙最后一次看向他时的眼神,那里面蕴含着强烈得令人动容的愿望。这个人总是如此坚定,从最初到最后,只要是他认定的事就一定会成为现实。为了回应押沙龙的愿望,自己无论如此也要活下去。
      不,或许不仅仅如此——

      - 我想活下去。
      - 我想活着回到押沙龙身边。

      在海盗再一次抓着头发将他提起来的时候,所罗门捡起了赫雀色遗落的匕首。只要一瞬间就好,只要一瞬间,他必须去解放珀伽索斯,然后乘着祂回到押沙龙身边。他用力地挥向自己的头发——

      “不行哦。”赫雀色握住了他的手腕,在他耳边轻声道,“我的东西,没有我的允许,怎能擅自损坏?”

      扭曲的尖叫穿透了暴风雨,再没有比这更恐怖的东西,离得最近的海盗跌坐在地,连滚带爬地逃向船头。一道闪电将黑夜劈开,世界在黑白中闪烁,云层厚重,如层层山峦倾覆而来,雨水流过那双怵目惊心的黄金瞳。方才身首异处的赫雀色,现在竟完好无损地站在了他们面前!
      雷声这才姗姗来迟,如同耄耋老者沉闷的咕哝声。这声音忽然惊醒了海盗们,兵器坠地,他们惊恐地爬上了船舷。跳船!必须跳船!哪怕葬身海底,也好过面对这个恶魔!
      但是巨大的黑色阴影掠过船底,无声无息,却又不容忽视。如果从上方俯瞰,会发现它至少是这艘帆船的三倍大小。一瞬间,无数恐怖传说闪过他们的脑海,海中老人,渔王,提丰……直到海面高高隆起,怪物破水而出,黄铜灯般的眼睛点亮了黑夜。
      那是一头山一样庞大的海蛇。

      “基本上,你们都是无可救药的渣滓,死掉也不可惜。”赫雀色取回了匕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尖端,“不过,再给你们一个机会吧。”她随手一甩,匕首牢牢地钉在了桅杆上,把手的部分还在轻轻颤动,“当第一束阳光照到匕首的时候,谁能向我献上最多的人头,我便允许他活着下船。”
      残酷的笑容绽放在她的唇角,“你们砍掉了我的头,这点补偿不过分吧?”

      在窒息般的死寂中,赫雀色捡起所罗门走向船头,一步一步,所有人畏惧地退开。
      令人绝望的夜晚这才拉开帷幕。

      任凭外头狂风骤雨,门一关,厨房的干燥和温暖笼罩了他们。赫雀色往炉子里丢了几块木头,然后用干稻草引燃,火焰噼啪,却掩不住刀剑碰撞的声音。她脱下湿透的衣服,搭在炉子上方烘烤,然后开始拧干湿发,火光在古铜色的肌肤镀上一层金边。
      所罗门看着门,人们正在门外死去。
      “我记得好像有熏肉来着……蜂蜜,不是,面粉,也不是……”赫雀色在墙角的木桶翻找着,“啊,火腿,要来点吗?”
      咳嗽声代替了回答,所罗门蹲下来,不住地发抖。太冷了。
      声音一顿,赫雀色发现了一头拴在稻草堆里的母羊。“这群家伙,玩得真够花啊。”她啧啧称奇。所罗门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赫雀色也不告诉他,只说,“别看了,毛都没长齐的小鬼要它有什么用?噢,或许你可以来嘬点奶?”

      战斗的声音似乎变小了,赫雀色侧耳倾听,一边用匕首将火腿片开成半透明的薄片。太咸了。但若是要从甲板下去取压舱底的奶酪,会再次弄湿自己。她正想着支使所罗门去跑腿,却看见他颤抖着缩成了一小团。温度不够。人们怕烧着木头的船,所以在炉子外边糊了一层又一层泥,火焰的热度透不出来。

      母羊冷不丁挨了一脚踹,咩咩抗议。赫雀色瞪了它一眼,它安静了,站起来往旁边挪了一点。她把所罗门扔进了稻草堆,让他用羊的体温取暖。所罗门眨眼,看见一道陈旧的伤疤在掌心一闪而逝。伤疤?押沙龙刺穿了她的胸膛,海盗割下了她的头颅,最后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既然如此,为什么还会有伤疤呢?
      她并不是真的『不死』,所罗门忽然意识到。至少曾经不是。
      “既然没死在那群家伙手里,那就继续活下去吧。”赫雀色喃喃道,有一搭没一搭梳理着潮湿而冰冷的金发,“让我们看看,他会为你牺牲到什么程度……然后你就会知道,我才是正确的。”
      狂暴的风雨随时要击沉这艘飘零的帆船,狭小的空间却令人感到安全。所罗门实在撑不住,抱着温暖但臭烘烘的母羊,迷迷糊糊昏睡过去。赫雀色却一直注视着火光,直到火星熄灭,黯淡晨光透过窗户的缝隙。

      不知什么时候,暴风雨停息了,帆船驶入一片茫茫白雾,万籁俱寂。赫雀色走上甲板,清冷的水汽拂过脸颊,带着死亡的味道。她吹着口哨,跨过东倒西歪的零碎尸体。还有几个活人在喘息,他们都已伤痕累累、筋疲力尽,无法决出最后的胜利者。
      她忽然看向桅杆顶部,“下来。”那里竟然还藏了个胆小鬼,大逃杀刚开始的时候,他就一直躲在那里,现在不得不下来。“来得正好,那就你吧。”轻快的语气吓了海盗一跳,“把他们都丢下船,你就自由了。”
      原来她之所以要留下一个活人,只是为了打扫战场而已。

      年轻海盗强忍着虚弱与恶心,把一具具尸体拖到船舷边。正要往下丢时,忽然吓得跌坐在地上。原来海面上突兀地伸出一双惨白的手,笔直地朝向天空,随着波涛起起伏伏。“啊啊啊——!”他惊叫起来,“手!手!”
      “她们在讨过路费。”赫雀色说,“把尸体丢下去。”
      又一双手冒出海面,接着是更多的手,像煮熟的蛋从沸水中咕嘟升起。海盗连忙将尸体丢下去,海妖抓住它,转眼便拖进了漆黑的海底,一小截鱼尾在海面拨出白色的浪花。
      当死人都被丢下去,只剩几个活人时,海盗嗫嚅道:“他……他还活着。”
      赫雀色的眼神仿佛在说,什么,难道要我亲自动手?
      海盗干呕一声,闭上眼睛,连扔带甩地把同伴抛了下去,手臂被指甲抠出了长长的抓痕。他不敢看,可是这一次没有落水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还是忍不住探头,却看到一个美丽的女人在海中向他招手。
      丰腴的胸脯,甜蜜的嘴唇,长发如海草般在水中飘荡。她实在是太美了,海盗怔怔地看着她,忘记了恐惧,忘记了警惕,在蛊惑中攀上船舷一跃而下。海妖咯咯地拥抱他,与他交换了一个咸涩的吻,吞吃下他的舌头。

      赫雀色冷眼看着最后一个海盗消失在海面下,海妖们嬉笑着散去。
      生命是她们的货币。

      而如今,隐藏在风暴之眼中的门扉为他们开启了。阳光穿透迷雾,帆船沐浴在明亮的晴空下,粼粼波光,静谧闪烁。白色的海鸟振翅,飞向有着嶙峋礁石的海岸线、狭窄的平原农田、还有石灰岩的山脉,最后停歇在巨人石像的眼眶中。
      数万年来,擎天的巨人阿特拉斯就坐落在那里,弯曲的脊背托举起一座永恒的城市。六道瀑布飞流直下,水汽在阳光下折射出瑰丽虹光。

      这里被称之为阿特拉斯(Atlas),但更为人熟知的名字是亚特兰蒂斯(Atlantis) [2]。

  • 作者有话要说:  嗯,基本上可以理解为,赫雀色莫名其妙被塞了一嘴狗粮,恼羞成怒了……
    [1] 塞浦路斯岛的城邦萨拉米斯,是由《伊利亚特》中的英雄托塞所建,为了纪念故乡而取名萨拉米斯。
    [2] 亚特兰蒂斯(Atlantis)的意译是“阿特拉斯(Atlas)的岛”。理论上,这个阿特拉斯指的是波塞冬的儿子阿特拉斯。但本故事中,采用的是“擎天巨人阿特拉斯”的设定。在这个时间线,因为一些意外,第三代希腊神没有诞生,仍然是二代神王的时代。也就是说,并不会出现米迦勒大战宙斯这种奇怪的情节hhh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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