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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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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楼里,桓冲和一个年轻人慢慢对酌着,年轻人嘴角噙着一抹笑,晕生双颊,已有了三分醉意。
桓冲把他伸向酒壶的手按住,“别喝了,你快醉了。”
“醉?”那人摇摇头,“我没醉,醉了才好。”
桓冲不赞同的皱着眉头,“酒醉伤身你不知道吗?醉酒还容易误事,你看啊,这些年,你还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你看看桓伊,当年你们同为参军,可现在那孩子已经是朝中栋梁,又有军功,我看哪,升作将军是迟早的事…”桓大人训起话来大有滔滔不绝之势。
年轻人伏在桌上呻吟一声:“大人……”头痛欲裂,“这怎么能比啊,他是大司马参军,我是南中郎将骑兵参军,他管人我管马,云泥之别好不好。”
桓冲哼了一声:“不思进取。”
年轻人嬉皮笑脸的说:“还得靠大人多多提拔。”
不等桓冲念叨,年轻人赶忙把酒斟上,胡乱说道:“酒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春日须访雅人酌韵酒,此时二美齐备,应该喝一杯,来来来,大人,子猷敬你。”
桓冲微微一笑,眼神温暖。这个年轻人自然就是王徽之。桓温当权之时,王徽之身为桓冲下属,桓冲只觉得此人并不出众,懒散不羁,活脱脱一个世家纨绔子弟的典范,不喜。而那时徽之被桓冲一训诫就觉一个头两个大,自是避之不及。
桓氏失势之后,门庭冷落,某天,却有一个小小官员前来拜访,提着酒食,二话不说,上来就拉着桓冲喝酒,桓冲闲来无事,乐得奉陪。二人喝了个天昏地暗,说了不少醉话,醒来时看着对方狼狈的样子相对大笑。从此引为知交。
桓冲笑道:“我可不是雅人,雅人在那儿呢。”说着往王徽之身后一指。王徽之一回头,便看见两位年轻人正款款走上楼来。
左边那人身形高挑,五官俊挺,经历几番战役如今更见稳重干练,光华内敛,凛然有威。
右边那人虽身形不高,生得颇有些单薄,单看样貌,还是个少年模样,但眉目温文细致,穿着鹅黄衫子,腰系紫罗香囊,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清华显贵之气。
桓伊亦看见了王徽之与桓冲,向身边之人低语几句,便一同向这边走来。
“见过将军。”桓伊躬身行礼,那少年也是笑着一拱手。
“不必多礼,二位请坐。”桓冲笑道。
桓伊看向默不作声的王徽之,他瘦了很多,肌肤苍白,双颊晕红,只一双眼睛水光潋滟,亮得不正常。
王徽之却不看他,只是自个儿慢慢斟满酒,举杯一饮而尽,袖子掉落到肘间,更见手腕细瘦。
“这位可是王徽之王参军?”那少年人突然开口道,笑语殷殷,“早闻先生是至情至性之人,今日得见,果然如此。”说着,也不客气,自己坐下来。桓伊也坐了下来。
“你也不错啊,芝兰玉树,名不虚传。”王徽之递给他一杯酒,“谢玄谢大人。”谢玄接过来笑眯眯的喝下。
给桓冲也倒了一杯酒,“大人请。”
王徽之又倒了一杯酒,重重放在桓伊前方。桓伊看着他,微微皱眉,并不动作。只见王徽之笑了,缓缓向桓伊伸出手来,一指点进杯中沾了些酒水,在桌上一笔一划慢慢书写。手指修长,黑沉沉的桌子更衬得指尖透明一般。
写着写着便一头栽倒在桌上,人事不知。
桓冲抚额苦笑,谢玄满面笑意,钦佩赞道:“好字!”桓伊细细分辨,发现写的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十五个字,最后一个字尚未写完,不由暗暗叹了口气。
王徽之稍稍清醒时,有些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仔细分辨才发现是在一辆马车上,车内昏暗无光。
“好些了么?”一只手覆上他的额头,掌心微凉,掌中有茧。“你有些发热,实在不该喝那样多的酒。”
徽之有些酒醉后的茫然,随即清醒过来,拂开他的手,“不劳你关心,”他环顾四周,“谢玄与桓大人呢?”
桓伊哼了一声:“各自回家了,我则送醉的不省人事的你回家。”
桓伊继续板着脸,一改翩翩贵公子的优雅模样,说话毫不客气:“你这个笨蛋,难道一点也不会照顾自己么?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了。”
王徽之何曾听他用这种语气说过话,一时气结,“你……我、我一直就是这个样子,你是我什么人,要你来管我!”
车内静默半晌,王徽之只看见桓伊一双眼睛在昏蒙中闪烁,仿佛压抑着怒气,桓伊慢慢说道:“我自认为是你的朋友,看来,是桓某太自以为是了。”
王徽之低下头,低声说道:“我是把某人当知己,可是某人却不把我当回事,一年半载的音讯全无,生死未知,教人忐忑……”
黑暗中有人低低的笑了一声,清音流转,“徽之是因为这个才责怪我么?是因为挂念我吗?”徽之觉得自己的手被紧紧握住,“我很欢喜。”
脸有些热,王徽之一抽手,却反被拉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面庞贴着那人心口,只觉这胸膛如此令人安心,一时怔怔。
“徽之,我在战场上时,杀了很多人。”说到此处,怀中人一颤,他收紧手臂,缓缓念道:“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读来已是断人心肠,何况身处其间。
那些冰雪下沉寂的尸骨,他们的血肉都将化作野地里荆棘的养分,念及于此,他的胸腔仍是作痛,闭目吐息:“那是人间的炼狱。”
“徽之,你是那么的干净,让我自惭形秽。我一直不想让你知道,我是一个杀人者,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理由,我的双手都沾满了血腥。所以,知道你不是因为厌恶我…我真的很高兴。”
王徽之微叹一声,回抱住他,轻轻拍了拍:“你很痛苦吧?”
“曾经是,经过这几场战役,我明白了一些道理,回来的路上,也慢慢想清楚了自己的心意......所以,我愿意化作上位者手中的刀剑,哪怕日日煎熬。”这几句说得很轻,却自有吴钩映雪,收取河山的男儿担当。
“人这一辈子,哪能两全?要想两手干净就只能像我这般无所事事,但如果没有你们这些人宵衣旰食,我又从哪儿偷得浮生半日闲呢?”王徽之双手合十,装模作样,“我也只能向佛祖菩萨们祈求,愿你来世做个管马的参军,身如琉璃,内外明澈,不染尘埃,让我来当大将军,当牛做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桓伊呵呵轻笑,说不出的轻松愉悦:“子猷啊,子猷,你真是......”他把徽之轻轻推离怀中,双手握住他的肩膀,笑吟吟的看着他:“从战场上下来,我首先想到的便是芙蓉糕,当时多想和你一起喝一杯啊。经历了生死,方知什么最让人不舍,人死而枯槁,活着的人,当活出真性情。”
王徽之想到今天自己对桓伊没有好脸色的样子,咳了一声,赧颜道:“好一个活出真性情,子野啊,兄弟今天也太小气了,该罚,该罚!不如,现在我们再去喝几杯?”
夜色弥漫,华灯初上,车厢内只听见马蹄得得声,车轮滚滚碾过青石板路面的声响,一时静得出奇。那人微笑的神色映入眼帘,王徽之面色潮红,许是酒意上涌,于是退开一些。
“子猷的美意,改日再来领吧。今日天色已晚,又喝了不少,早些歇着。”桓伊把王徽之送下马车,“保重!”
王徽之下了车,方觉头重脚轻,于是挥挥手,“走吧走吧,不送。”
桓伊含笑看了他一眼,又见已有家丁前来迎接,便放下帘子,马车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