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那帮子人和事》默默春寒

1、溪山月夜

　　月瘦削了两三分，在浑沌的桨声灯影里，渗入了一派清辉，灯光究竟夺不了月色。
　　船已到清溪渡，停在了清溪码头，稍作整顿，明日再前往健康。
　　艄公上岸把船系好，守渡的与他是老相识，自去喝酒相会不说。家中的老仆转去后舱打点行装，若有短缺之物即明日上岸购置。
　　王徽之歪倒在床上，透过河面上氤氲的雾气，就着黯黯的水波里缕缕的明漪，缓缓啜饮手中的冷酒，月光洒在杯子里，抬头便可见两岸隐隐的青山形状。他笑了，笑容明亮而落拓，一抬手，喝干杯中残酒。
　　第二天醒来，按往日的习惯，应是几近正午了，顺风顺水，应是走了一半路程。他揉了揉还有些隐隐作痛的头，这样，距进宫觐见尚有一夜余暇。可先访五脏庙，再去温柔乡。声色犬马，锦衣玉食，美人在侧。第二天定能精神百倍。
　　船平稳得有些异常，也没有听见划桨水声。他挣起身来，穿着一只鞋子，光着一只脚，一掀帘子走出去，果然，船仍在清溪渡口稳稳的系着，没有移动半分。
　　如今看来，什么温柔乡，打牙祭都已成泡影，能及时赶到就不错了。
　　他气得直跺脚，一迭声的高喊：“忠伯，忠伯！”老仆忙忙的从舱中钻出来，带着些茫然的神色看着他。他咬着牙大骂：“船怎么还不开，等什么！”老仆尚未开口，船头的艄公便接口道：“大人莫急，非是不开，实在是渡口已封。”
　　“为何？”
　　“桓大人护送公主回朝，清溪渡口封渡半日，闲杂人等不得上岸。”
　　王徽之冷笑一声：“哼，如今朝上大半都姓桓，光将军就有好几个，到底哪一个桓大人啊，真是好大的架子，护送个把公主做出这种排场给谁看啊。”
　　艄公笑道：“大司马参军桓伊桓野王。”
　　王徽之一顿，倒有些意外：“原来是他。”官做得好不好他不关心，只知此人最擅吹笛，一管柯亭笛吹得高妙无双，人称 “尽一时之妙，为江左第一。”
　　他瞪了艄公一眼：“你倒打听得挺清楚。”
　　艄公摸摸胡子，“乡人自娱罢了。”
　　正说话间，主道上远远有一队人马驰来，马蹄车辇之声俞近。
　　王徽之稍微熄了怒气，眼珠子一转，便跳下船，大步往驿路上跑去。他穿着一身白袍，未束腰带，宽袍广袖，无风自展，奔跑时颇似一只翩跹的大鸟。艄公拦之不及，老仆更是不敢拦他，便由他去了。
　　马队远远便见一年轻男子立在路中，于是纷纷拉住马匹，停下车辇，众人一路行来未见如此大胆之人，不知来历，不由细细打量起他来。
　　只见这人二十开外，一副惫懒模样，满面胡渣，蓬首散带，皱巴巴的袍子上星星点点的酒渍，简直是一塌糊涂，一看便是刚从榻上下来的酒徒。唯一出彩的只有一双眼睛，笑眼弯弯，即使不笑也带了三分笑意，笑起来却又让人觉得有些狡黠的神色，极是灵动。一只泥足，更显得脚踝洁白。
　　众人还未开口，他便双手叉腰，大声喝道：“桓伊何在？有胆的给我站出来！臭当兵的仗势欺人！”这无赖小儿，众人大怒，在场的大都是军士出身，不由纷纷破口大骂起来。
　　正混乱间，一人打马越众而出，一拱手，“在下便是。”声音不大，落在众人耳中却有不怒自威的气势，众人立时停嘴。
　　马上的青年静静俯视着他，说道：“不知有何指教。”声音温润和气。
　　青年并未着甲，一袭青衫。许是为了骑马赶路，袖口和腰身都收得很紧，很是英气，却无一丝武人的粗犷，且面庞白皙，五官英挺，文采风流，见之忘俗。王徽之没有想到堂堂建威将军竟是如此文雅秀丽的人物，一时之间，连找茬的目的都忘了，愣怔在当下。
　　青年见他不说话，不由笑道：“在下有要务在身，请阁下行个方便。”
　　他如梦方醒，举手掩在嘴上，打了个呵欠，懒洋洋的开口道：“与人方便不如与己方便，桓参军可想过，为了你的方便，我可是大大的不方便啊。”
　　桓伊没有丝毫不耐，真正好涵养：“不知在何处多有得罪？”
　　王徽之怒道：“你封了青溪渡口，外面的船是进不来了，我的船也出不去了！耽搁了老子的差事，看你怎么陪！”
　　“如果可以补偿，他日桓伊必登门谢罪。”
　　“不必这样麻烦哪，这样吧，你给我吹一曲笛子就放你们走。” 王徽之大度的一挥手。
　　众皆哗然，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把他们家大人当成卖艺唱曲了的不成，不是个疯子就是个傻子。
　　桓伊看了他一眼，突然淡淡笑道：“好。”
　　“去我船上。”他扫视桓伊身后的众将士，带着挑衅的笑意。
　　“大人不可！”众人急道。
　　桓伊翻身下马，“无妨，各位在此处歇息片刻。”
　　“快走快走!”他兴高采烈的拉住桓伊的手，一路雀跃而行，赤裸的脚，毫不在意的踩在早春的泥泞里，他的手心柔软，手指上有薄茧。桓伊暗暗摇着头笑了。

　　引他上船，才发现，这位看上去文质彬彬的男子其实颇为高大，宽肩细腰，目光炯炯，偶尔一抬眼便是一抹锋利的容色。他是从战场上下来的男人，是杀人将，撕去这文雅的表皮，里面该是一个有着怎样烈烈战意的灵魂？似乎有些不该招惹他，但王徽之还是很无所谓的躺倒在床上，并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桓伊却不急，他进来时便看见了地上横陈的酒瓶，清澈的醇酒滴落在木质的舱板上，晕成旖旎的花朵。案几上有半盏残酒，半阙残诗，诗并不出奇，只是这短短的半首诗，书写在宣纸上，以行楷为主，挥洒自如，笔法多变，妍美流畅，天下出其右者实在屈指可数。
　　他心下了然，从腰间抽出把紫盈盈的笛子，见四下并无可坐之处，便毫不客气的坐在床侧，也不试音，一时舱中便充盈着竹笛的清音，或低音沉醉，如饮醇酒，到拔高时，又仿佛一室刀光剑影，满庭萧杀。
　　一曲毕，王徽之却有些不耐：“给我听这些做什么？”
　　桓伊沉吟半晌，复又将笛子横于唇边，吹出一首全然陌生的曲子来，仿佛雪映着月光，清冷冷的贴到了人的心上，笛声突变，又开出一树繁花，凌霜傲雪，灼灼其华。那一份滚烫的情意，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也难赋的深情。还有那求之不得，辗转反侧的苦涩。

　　一滴眼泪自王徽之眼角流下，他闭着眼睛喃喃自语：“明知相思苦还是苦相思，世人皆苦，你说，这又是何苦？”
　　桓伊不语。
　　“我太累了。”他长叹一声，口齿已然不清，终于昏睡过去。
　　桓伊看着他成大字型极其不雅的摊在床上，蓬头垢面，憔悴不堪。只有眼睫上氤氲着一点点水汽，可怜可爱，宽大的袍袖里露出一截手臂，倒是洁白干净。
　　他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终于展颜一笑，转身走出舱门。

作者有话说

　　人物原型大家就不要去看了，不然会被雷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