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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番外:兄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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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斯回到宿舍,他把带回来的食物放在桌上,坐在书桌前打开课本。在房里关了一天的安斯艾尔从满床的书中爬起来,伸手打开袋子,分走了一半披萨。
他把那半块披萨狼吞虎咽地吞下肚,冷不丁听见路易斯说:“你弟弟在门口。”
“什么?”
“彼得在学院门口。”路易斯眼看着书,重复了一遍,“一个人。”
安斯艾尔揉了揉头发,怔忡了片刻。
“你确定?”他问。
“说不定是我看错了。”路易斯目不斜视地说。
安斯艾尔抓了一把头发,从上床跳下来,取下挂在门口的外套出了门。
那个孩子在帝国士官学校的门口站了很久。
是个年纪不过十岁的男孩,头发柔顺,面孔干净,穿着白衬衫、呢绒外套和黑色皮鞋,似乎是哪所私立寄宿学校的校服。
他将身体藏在阴影里,目光惶恐不安地四处打量。眼前来往的人都比他年长且高大强壮,他们口中的话语男孩多半听不太明白。
男孩在原地站了一个小时,后来改成蹲着,他盯着地砖,用树枝在地上划拉,有时抬头看上一眼,很快就低下头去。
一双靴子停在他面前。
“你怎么在这里?”安斯艾尔问。
他等了一会儿,男孩没有回答。于是他只得说:“跟我来,我送你回去。”
“我不要回去。”他听见男孩低声说。
“没人知道你在这里?”安斯艾尔问。
男孩不说话。
安斯艾尔觉得头疼,他尽量耐心地说:“我送你回学校。”
其实安斯艾尔并不确切地知道他弟弟目前就读于哪所学校,但大概率和他少年时期就读的是同一所学校——校服的款式十年如一日。
彼得伸手抓住他的裤脚。
“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男孩哀求地说,“不要把我送回去。”
“所以你就把他带回来了?”回到宿舍的哈里森听说了来龙去脉的问。
“我又没有带女人回……只是一个晚上而已,别大惊小怪的。”安斯艾尔说。
“我绝对没意见。”哈里森摊手。
“我也一样。”戴夫说。
“我建议你趁早把他送回去,这个点还来得及。”书桌前看书的路易斯说。
彼得往哥哥身边靠了靠,攥紧了手中握着的衣角。
“明早再送也不迟。”安斯艾尔说。
路易斯垂下眼,专注于书本,没有再提反对意见。
“我还不知道你有个弟弟。”戴夫说。
“没什么值得奇怪的。”
“你弟弟和你长得一点也不像。”哈里森说,他饶有兴致地问彼得,“你几岁了?”
“十岁。”男孩小声回答。
十岁的男孩白净而孱弱,棕色的卷发整齐地贴在脑门上,内向羞涩,各个方面都与安斯艾尔截然相反。
“你是来这里探望哥哥?还是想来这里体验军人的生活?”哈里森问,“你叫什么名字,小男子汉?”
男孩张开嘴:“我叫……”
“收起你那无聊的猜想。”安斯艾尔不耐烦地说,他转头问道,“你们谁有多余的被褥?”
“要被褥干什么?”
“我打个地铺,今晚他睡我的床。”
和帝国士官学校赫赫声名相背的是其低廉的学费,与之相伴的还有简陋的住宿条件。从公爵继承人必须和他们三个牛鬼蛇神挤在一间屋子就看得出来。
当然,一般的贵族子弟和中产阶级通常选择在城里租房或由仆人开车接送,乌特慕贝尔爵士此举纯属是为了向世人表明他艰苦奋斗的决心。
“我还有一床被褥,从老家带来的。”戴夫说,“你确定要?”
“给我就是。”安斯艾尔说。
房间里多了个小男孩并不太占地方。他们相处总体愉快,在晚间活动时光,哈里森兴致勃勃地和彼得下起了象棋,戴夫也参与其中。
男孩的象棋下得不错——就他的年龄而言。
几盘棋局后,彼得渐渐不那么拘谨,开始与他们熟络起来。
前一局哈里森惨败于戴夫,换了彼得和戴夫下棋。
“这不公平,你老是让着他!”观战的哈里森嚷嚷道。
“安静点,哈里森。”戴夫说。
“你下棋很厉害吗?”彼得问戴夫。
“戴夫的象棋水平是全校第二,就比大元帅差那么一点。”哈里森替他回答回答。
“比我哥哥还厉害?”
“你哥哥不愿意在这种事情上动脑子。”戴夫评价道。
他刚进入这所学校时,连棋子都没有摸过。后来由于课上提及,就自学了象棋规则,直到整层楼再也没有学生能下赢他。
“你哥哥平时和你下棋吗?”哈里森抱着胳膊问彼得。
男孩盯着棋盘,摇摇头。
“没有?那你们平时干什么?玩打仗攻城游戏?”哈里森说,“我小时候就老是希望有个弟弟能当我的哨兵。”
男孩还是摇头。
哈里森于是转移了对象:“你呢?戴夫?你有兄弟吗?”
“我没有弟弟,只有三个哥哥。一个已经不在了,一个早就成家了,还有一个除了揍我外,几乎不会搭理我。”
“真够悲惨。”哈里森感慨道,他转向彼得,“所以你们小时候到底玩些什么?”
“我想他该睡觉了。”安斯艾尔冷冷打断。
“是的,是的,马上,长官。”哈里森语气夸张地说,冲彼得无奈耸肩耸肩,扮了个鬼脸,男孩忍不住笑了。
这是他今晚笑得最开心的一次。
安斯艾尔把床铺上的杂物全扫到地上,从床上跳下来,拍拍衣服,对彼得说:“好了,你可以上去了。”
彼得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儿。
“要我抱你上去吗?”安斯埃尔问,他觉得他找到了问题关键。
男孩摇头,轻手轻脚地爬上了床。
“晚安。”他说。
“晚安。”其余人说。
这间屋子难得早早熄灯。
睡在地板上的安斯艾尔被人扯着衣角弄醒,他睁开眼,看见彼得抱着枕头站在他面前。
现在是半夜,窗外一轮明月。其余三个人还在熟睡。
“你怎么了?”安斯艾尔问。
彼得踌躇了许久都没有开口。
“想上厕所?”安斯艾尔找出了他认为的唯一可能的原因。
他带着彼得去了盥洗室,一路上男孩没说话。安斯艾尔靠在盥洗室门口等待,无聊地盯着窗外的月亮。
他想起很多年前的一段往事,那真的是很多年前了。
那时他的母亲还在世,有一天,她告诉安斯艾尔,他就要有一个弟弟了。
其实那时还分辨不清肚子里胎儿的性别,但当母亲的总是拥有某种直觉。
“你要像个好兄长一样保护他。”母亲说。
“如果他是个男子汉,他应该自己保护自己。”安斯艾尔回答。
母亲笑了:“可是,他还要很久才能长成一个男子汉呢。他是你的兄弟,你的血肉之亲,你会保护他,是吧?”
母亲的眼里闪烁着希翼。
“是的,我会。”于是安斯艾尔这么回答,就像答应母亲的其他要求一样。
“好孩子。”母亲说,“你也是,他也会是一个好孩子。”
他说了谎,他并非一个好兄长。
彼得从盥洗室里出来,他踮起脚才够到洗手台洗了手。
“回去吧。”安斯艾尔说。
“我睡不着。”男孩忽然说,“我不想回学校。”
安斯艾尔低头看着彼得,男孩的脸在黑夜模糊,只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他想,彼得也许是厌倦了学校,又或许是和谁闹了些小矛盾。他在这个年纪的时候比彼得更不安分,何况彼得一直被关在学校里。
于是他说:“也许我明天可以晚点送你回去,我带你去外面逛一逛。”
男孩的眼睛亮起来。
“真的?”他不安地确认。
“真的。”安斯艾尔回答。
明天不是休息日,他的课表是满的,但那无关紧要。这已经是他上学以来最有意义的一次逃课。
他牵着彼得回到宿舍,心里盘算着有哪些地方适合十岁的小男孩。那些熟悉的地方都被画了叉,他想他可以带彼得去游乐场,虽然那里远了点。
这个计划在五分钟后就宣告破灭。
寂静无声的走廊里站着一排人,其中包括士官学校的三位领导。
“卡佩先生,我们奉命来迎接彼得少爷回去。”那一排黑西装的领头人说,“车就在停在学校里。”
彼得躲进兄长的身后,安斯艾尔在心底叹了口气,他说:“我要看你们的证件。”
黑西装将盖着玫瑰章的证件递给他。合法合理,没有瑕疵。
能在深夜悄无声息进入帝国士官学院的大楼的人,如果是不法之徒,帝国应该早就已经完蛋了。
看来游乐场计划注定宣告破产。
“至少让我把他送到车上。”安斯艾尔说。
黑西装点头。
彼得什么也没有说,顺从地跟着他们下楼。路上谁也没有说话。楼道一片漆黑,黑西装想要抱起彼得,但男孩紧紧攥着安斯艾尔的衣角。
黑色的轿车就停在楼下,本应该悬挂车标的地方只有一个枪剑交叉的标志。
“我不要回去。”彼得突然说,他抱着安斯艾尔的大腿不放,“你答应过我的,你要带我出去。”
“下次吧,彼得。”安斯艾尔说。
“不要!我不走!”男孩用从未有过的音量与坚决喊道,声音在夜空里回荡,“你答应过我的!”
安斯艾尔蹲下身。
“你要当个好孩子,彼得。”他用他能说出的最温和的语气说。
最后,男孩还是被抱上了车,他的哭闹与挣扎全然无用。
安斯艾尔站在原地目送汽车离去。
他不知道彼得是怎么从学校里逃走的,也不知道彼得为何要来到这里。
他们两人都就读于同一所私立寄宿学校,那里以学费高昂和管理严格著称。彼得瘦弱又内向,都是霸凌受害者的鲜明潜质,就像狼群里的羔羊一样醒目。
他在学校被欺负,有轻微的也有恶劣的。剪开他的衣服或是撕烂作业只是家常便饭,年长的孩子把他的头按进马桶里,警告他不得向老师告状。他的父母从未出现过,也未曾有老师对他伸出援助之手。那所学校让许多人家梦寐以求,对彼得而言却是彻底的噩梦。
那都是些安斯艾尔无法想到的。从他幼年独自就读于寄宿学校起,就无人敢轻视他。也许有过那么一些挑衅,结果也总是以他的胜利而告终。十一岁时他得到一把手枪,此后学校里无论年级高低,再也没有人试图让他低头。霸凌这个词不存在于安斯艾尔·卡佩的生活中。
安斯艾尔回到宿舍,路易斯也醒了,披衣坐在窗边。
“他走了?”路易斯问。
“走了。”
被安斯艾尔扫下来的杂物还凌乱地堆在地上,他在桌边坐下。
“彼得是你的弟弟。”路易斯说。
安斯艾尔似乎明白他的意思,又似乎不明白。
路易斯拍拍他的肩膀,起身回到了床上。
那天晚上,安斯艾尔罕见地失眠了。
你要当个好兄长。他的母亲说。
那个被遗忘的晚上,安斯艾尔躺在床上看着月亮,他想着也许之后能找个时机。
下次。他想。下次,也许有哪个机会,他能带彼得去一次游乐场。
他不知道彼得是怀着如何的心情独自一人穿过大半个辛埃格奇迹般地出现在他面前。
他从来不理解他的弟弟,他的软弱,他的自卑,他的庸常,他的勇气,这点上,安斯艾尔和他的父亲毫无区别。
他不知道如何成为一个好兄长,没人教过他。他唯一的参照模板并不合格。
他们两人截然相反,永远只会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