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茧》琴挑

4、第4章

　　夜里，他与他要“同宿”了。
　　怀玉被女仆洗刷干净，硬塞进敬轩的被子里。
　　他抖着。
　　又要被抱着熬过一夜么？
　　在王公公府，日日夜夜，他被强逼着搂在一个怀里。
　　那个怀抱啊，风烛残年的老太监，恰似前朝的梦遗，湿嗒嗒，粘糊糊的一张朽木，保养得再精致，浑身散发的腥臭，也让人恶心。
　　他就像一只黑色的大蝙蝠，在幽暗的城堡中蛰伏千年，只为吸干他的精血。
　　又干又凉的怀抱，他怕极了。
　　女侍们拿走了他的衣服，让他无处可逃。
　　一张床，就想困住一生？

　　“怀玉！”
　　好多的安要请，好多的香要上，好多的牌位要拜，好多的药澡要泡。
　　敬轩耐着心做完一切，迫不及待地奔回房间，一脚踏进，门槛内外，两方世界，皆因有了他。
　　至少不寂寞了。
　　拿眼一瞥，床角处白缎被下，小小的一团，面色苍白着，朱砂衬得更红了，恍若雪地里孤零零盛开的红梅，只一朵。
　　“外面冷极了”
　　他揉手搓脚，边说边脱外套。
　　怀玉目不转睛地盯着昨夜还是火人的他，火也怕冰吗？
　　“雪化了冻，冻了化，现在下得更大了，房檐上结成了冰溜子，刀子似的。”
　　脱完最后一层了，他掀起棉被，一骨碌钻上床，不介怀。
　　“明儿一大早，我带你去看雪景，好看的树挂，腊梅开在冰碴儿里。”
　　怀玉好奇顿起，凑近了叫：“真的？”
　　背上一凉，连忙坐定了，再不肯动。
　　“真的！好看着呢，不骗你。”
　　他得意忘形，脚一伸，碰到另一双脚，冰凉的，皮肤立时清凉了。
　　病不是好了么？还是怕热？
　　他只觉得舒服，索性两只脚都搭上去。
　　“咦？你脚冰冰凉的，过来我给你暖暖。”
　　怀玉惊惶地躲着。
　　“不要！”
　　敬轩诧异：“咱俩都是男的，你怕啥？”
　　怀玉低头不响，他当然明白。
　　“呃，知道了，你是怕我身上的疹子传给你？”
　　怀玉依然不响。传也在昨夜传了。
　　敬轩臊了，大户人家的少爷，心气儿高，即便是十岁的娃娃，也有面子。
　　下地寻了根竹竿，杵在门外挑帘子的，冒着冷气横在两人中间，如同瘦骨嶙峋的乞丐，被冻成了棍子。
　　有人托生猪狗，有人托生物件。有生命的，没生命的，皆因命运不同。
　　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谁也别过界！”
　　他负气躺下，棉被推给他。
　　火人还怕什么冷？再加上怒火中烧，越烧越旺，少不得发泄：
　　“我知道你不愿意，他们逼你，我爹娘逼你，如果你不想留，明儿我帮你逃走。”
　　怀玉静静听着，提了提被角，遮住嘴角，遮住心事，走了去哪儿？
　　他无处容身。不愿走，也不愿每天被逼着抱。
　　“你怕我？”
　　敬轩不懂，大哥还没走的时候，兄弟俩也处处厮混一块儿，从没别扭过，换了这小人儿怎么就不成了？
　　老半晌怀玉才答：“你是主，我是仆。”
　　敬轩不解：“什么主仆？说什么呢？”
　　怀玉固执地坚持：“你是主子，我是奴才。”
　　“咦？你毛病了？”
　　怀玉继续笃定：“老爷让我听你的话。”
　　敬轩更不得解，怔怔地瞅着他。
　　怀玉把竹竿子扔到地上，慢慢欺过身去，环住他的腰背，他身上还是有些烫，不过烫些好，自己不冷了。
　　“我让你抱。”
　　他告诉自己，就当是只猫儿，打今儿起，作他的猫儿。
　　猫儿总要待在一个怀抱里，没怀抱可去的，那是野猫。
　　他没作野猫的权利。

　　鸡一鸣，天就亮。王妈端着整套挑疹子用的工具和火炉蹑手蹑脚进了二少爷的房。
　　外面可冷，她把匣子放下，就开始搓手点火炉，燃了一宿的火炉灰由红转白，小少爷的脸也由红转白了。
　　伺候这么大，心疼了这么大，他可是她的心肝儿，半个儿。
　　两个小人儿睡得还熟呢，她仔细端详，白缎子被下，一块儿是金，一块儿似玉，金裹着玉，玉在金中央，成了心。
　　王妈慈悲地笑了。可怜这个，也可怜那个。
　　如果怀玉能看到她慈悲的笑容，或许会好过些。
　　敬轩紧紧搂着怀玉不脱手，睡梦中也生怕他丢下自己一个。
　　一抱就是小半生。

　　火炉嗞嗞地越燃越旺，屋里重新暖和了。
　　从火炉里逃生的青烟把怀玉从昏沉中拉到了现实，这是哪里？公公的寝房？
　　他手麻脚麻，抽手，不动，抽脚，也不动，他想起来，却无论如何被他抱紧着，他生了气，一阵乱动，他才终于醒了放开他。
　　“我要尿尿。。。”
　　怀玉自小有个毛病，一大早只要开眼，无论如何都要急着小解，原来在公公府，因为有这毛病，床边的脚凳上都放着痰盂。
　　他习惯性地低头找痰盂，没有，登时慌了，急得眼圈都红了，惊惶着四下顾盼，它在哪儿？
　　“别乱跑，看着凉！”
　　敬轩一把扯住光着就要下地的怀玉，用被子裹住他：
　　“你要尿，让王妈把马桶拿过来。王妈——”
　　王妈一样一样地把工具从紫檀匣子里取出来：酒精炉、针盒、药棉、汤药罐儿。。。
　　听到少爷叫马桶，放下手里的东西，夹起怀玉的衣服从门后提了马桶来。
　　“放到脚凳上。”
　　马桶立定。
　　“你尿吧。就站在炕沿儿上尿，披着被子，别呲得太远。”
　　怀玉披着被子叉在炕沿儿上，活像个大将军，把一夜的怨气射了出去。
　　终于舒服了。
　　王妈赶紧把被子扒下来给少爷盖严实，敬轩颇有大样儿：
　　“我不怕冷，他才怕。”
　　王妈又手脚利索地给怀玉穿好衣服裤子，棉袄棉裤，也是全新的，刚穿上还凉，不一会儿就捂暖了。
　　“我教你给少爷挑疹子，以后你日日伴着少爷，这活儿你得学仔细了。”
　　怀玉懵懂地点头。
　　王妈点上酒精炉，打开针盒，红丝绒的底儿，尖细修长的银针，就像公公头上的白发，还未上手，扎得眼生疼。
　　怀玉有些怕。
　　“这一盒银针，一根针不能用到底，用多了毒性强，挑十个就换，用过就扔。”
　　王妈拈起一根，小尾指翘着，好似拈朵兰花儿。
　　怀玉也跟着学，拈起一根，小尾指翘着，兴许是朵石榴花儿。
　　“放在火上烧烧，去了毒，刺起了才爽快锋利。”
　　怀玉做样在火上烧。
　　“少爷你把背露出来。”
　　敬轩乖乖地盘起胳膊，露出脊背，怀玉这才看清白了，一片黄豆大小的黑红色疹子，像极了穿着铠甲的兵，□□不屈地巍然矗立，用手指尖轻轻碰碰，不屈不挠的个个硬汉。
　　王妈又揪下一小块药棉，蘸了不知名的汤药垫在一个疹子下面，作势要刺。
　　“记住一定得拿棉花接着，疹子破了要流脓血，别让它淌到好皮上去，否则就生新的，刺穿了赶紧就敷上药棉吸干净，过几天就下去了，手法好的，以后还不留疤。”
　　怀玉琢磨着怎么算手法好。
　　“你瞧着。。。”
　　王妈不慌，一刺一挑一按，干净利落，不着痕迹，方才还鼓着脑袋的“硬汉”，立时败下阵来。
　　敬轩“哎呦”一声，然后瞅着怀玉眨眼睛。
　　他这是疼还是逗他开心？
　　轮到怀玉刺了。
　　他紧张地哆嗦，一指的距离，无论如何都无法瞄准，好不容易描得准了，却下不了手。他想起更小的时候用针线穿豆角，一穿一个，一穿一串，要是那些疹子变成豆角就好了。
　　“没事儿，你下手吧，我不疼。”
　　为了让他安心，他朝他扮鬼脸。
　　怀玉闭起眼睛，狠下心肠。。。
　　“哎呦！”
　　这次敬轩真疼了，若刺得准，确实一点不疼，可怀玉手生，胆子又小，偏了道，结果疹子没刺到，好皮倒平白无故多了个洞。
　　王妈骇得打掉怀玉的手，推到一边。
　　“扑通——”王妈力气大，怀玉跌倒在脚凳上，手背火辣辣地疼。
　　“耗子偏碰到瞎眼猫，你眼睛看啥了？”
　　敬轩疼得直冒汗，又不敢揉，又替怀玉担心，冲王妈嚷嚷着：
　　“瞎猫瞎猫，您哪只眼睛看到这里有瞎猫？他又不是成心的！”
　　王妈不忿：“我要不骂他，您以后的皮就得成浇花儿的莲蓬头！”
　　“行了，他是我的人，骂我自会骂，您就教他手艺完活儿！”
　　他是他的人，他说他是他的人。
　　他不是他的人，他是他的奴才。
　　怀玉明白：“我错了。”
　　王妈知道这个二小少爷脾气拧，索性不跟他一般见识，把怀玉从地上抱起来说：
　　“你拿枕头练练手，练准了再给少爷挑，今儿我先来。”
　　怀玉就在一旁看着。
　　拿针绣花儿他从没做过。
　　拿针救人，他更没做过。
　　为了救他，他要做好多从没做过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