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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3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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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家佛堂中,顾老爷带领全家老小齐整整跪于玉蒲,眼闭手合,虔心求佛。
案几上,香炉青烟缭绕,袅袅腾腾直上云霄,白瓷玉观音坐卧云端俯瞰苍生,靡靡之音,普度众生。
“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请保佑我儿敬轩得脱此劫,若夙愿达成,我顾家上下,愿斋戒三年,以报佛祖救命之恩,阿弥陀佛——”
一夜无眠,只为香火延续,世人昭昭之心,上天可见,阿弥陀佛。
“老爷,太太,小少爷醒啦,醒啦!”
佳音绕梁不绝,顾老爷如临大赦,如梦方醒,磕头捣蒜。
观世音当真显灵了?
还是托生成人形下凡救人,谁也不想深究,醒了就好,鬼门关走一遭,又回归红尘,尘缘未了,血缘,情缘,姻缘,统统不过是孽缘。
顾老爷不顾老腿酸麻,被顾良搀扶着,踉踉跄跄直奔儿子的房间。
“轩儿啊——”
雕花红木门应声而开,昨夜的狼藉还在,床上却另有天地,两个小儿被布帛裹着,亲热地笑作一团,哪里还有昨夜半分的惊怵?
顾老爷一时呆住,无从下手,明明自己才是亲爹,却做外人算。
他未解,真正辛苦挣命的,几岁的孩子,扒了几层的皮,劫后余生,笑,才是噩梦初醒。
顾老爷急急高喊:“快把布解开!”
立刻有家丁上前解扣,怎奈一夜的挣扎,竟成死结,无论用力如何,难以断茧。
是不肯分离,还是纠缠成结?
破茧而出,还要经历一番血肉之累,方可成蝶。
“拿剪刀!拿剪刀!”众人嚷嚷着,一时几把剪刀齐齐冲刺到两个孩子身边,张牙舞爪着。
“咔嚓——嘶啦啦——”
布帛应剪而裂,干尸一样被丢弃在地上。昨夜的功绩,烟消云散。
只剩下发育不全就要脱离母体的两只虫蛹,赤条条地无处藏身。
裹脚布,粽子皮,蚕丝衣一并瓦解。
敬轩有些不舍,缠着他和他的纽带没了,他又觉得火烧般热。
怀玉松了口气。
终于还是解脱了,一宿的囚禁,他是囚徒,他是囚笼。
顾太太疼儿,连忙亲手给儿子穿上衣服,上等锦缎,簇新的袍子,新年穿新衣,藏了好久的心血,一针一线缝制,终拿出来现眼,人也变得崭新,脱胎换骨了。
眼泪断了线地掉:“轩儿,我的儿啊——”
亲娘把亲儿紧紧搂在怀里,都在阳世活着,还求什么?
“娘!”
母子情深,在场的人无不偷偷拭泪。
眼见着有娘疼,怀玉想起了自己的娘,眼泪摔成八瓣儿,也想让娘抱。
可是除了公公“抱过”,没人愿抱。
怀玉哀叹,心底一抹悲凉。
“轩儿休息,怀玉跟我来。”
怀玉怯生生地跟在这个大宅的一家之主身后,暗暗为自己卜命:又被送与哪家,再历一番劫?
顾老爷端坐太师椅,手里转着两枚翡翠玉蛋,阖目稳气,心思一转九个弯。
拿不定主意,再细细打量些:
若是男,生得太细致妖娆,眉间的朱砂,像平白冒出的,不该种。
若是女,脾性却倔强,恐怕大了,难以管束。
是去?是留?
忽然念及法师忠言:七年阴阳可得完全调和,病患方能根治,切记切记。
罢罢罢,七年就七年,七年后,子嗣得以保全,管他生死?
他不想,或许他就是观世音下凡就难的托生。
难得善待。
“你过来。”
顾老爷招招手,怀玉靠近,再靠近。
昨晚惊魂,历历在目,他忘不了求救时,一众人袖手旁观,顾老爷是其中之一。
“你听好了——”
一家之主故作威严,在一个八岁的孩子面前,摆上阵势,如临千军万马,一声号令:
“从今儿起,你就留在轩儿身边,与他朝夕相伴,同宿同食,等轩儿病好些,送你们一同上学堂。记住,他是主,你是仆,你要时刻不离他左右,奴才就是奴才,永远要听主子的话。”
怀玉懵懂地点头。
不全懂,但记得住,不离左右,就好像王公公身边的一只猫儿。他当他身边的一只猫儿,他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
“凡事不能越礼越矩,他待你再亲近,人前也高你一等,不可平起平坐,你可懂了?”
怀玉再点头,顾敬轩本来生得就高,就算踮起脚跟,也难“平”起“平”坐。
顾老爷满意,翡翠玉蛋愈转愈快。
“今儿你先休息一天,明儿一早给少爷挑疹子,敷药。新年头一天,你可到太太那领个红包,打个喜儿。下去吧。”
怀玉退出来。
江山易主,他的江山里,不再是又老又丑的公公,他的江山里,君主变成了“他”。
仍是奴才的命,好了多少呢?
还是个孩子呢,管不得许多,只要别把他们再缠在一起,怎么都行。
怀玉浅浅地笑。
天空里稀稀疏疏飘起了雪花,玉屑似的,地上轻轻薄薄一层,才一脚就没了踪影。
新年的头一天,初雪到了。
嫩嫩怯怯的,像新生婴儿的皮肤,吹弹可破。
一切都是新生的,只待慢慢生长,慢慢变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