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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番外一(1) ...

  •   我知道,很多时候,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我曾听说,有人用一杯酒撑过一个雨夜,用一盆仙人掌走完一片沙漠,我想现在,也会有人用一段回忆撑过余生。
      ...
      第一次见他是在市一医院。
      给公司提供午餐的饭馆出了点问题,公司里好几个人吃了以后都上吐下泻的,多半是食物中毒。
      我忙得焦头烂额。为了以最快速度解决这件麻烦事,不把事情闹大,全程陪着他们做胃镜,搞检查,并自觉地把费用先垫上,免得耽误治疗。
      从下午三点半一直忙到晚上八点,我就像一只没头苍蝇一样团团转,连水也没顾得上喝一口,饿到胃疼。但病房里还有几个人在吊水,需要有人随叫随到,我走不开。
      我百无聊赖地在走廊上晃着,身心俱疲的状态下,手机对我吸引力全无。
      长长的走廊的那一端一直坐着一个身材颀长的少年,在医院走廊恹恹而冰冷的白色廊灯下,他如同一张薄薄的剪影贴在身后无边的夜色里。
      人来人往的走廊里,堪堪一眼,我就被他吸引了。
      十六七岁的少年,手和脚的骨头都还没完全张开,侧影清瘦而挺拔。他穿着驼色的毛衣,牛仔裤和白色高帮帆布鞋,一身简简单单的打扮,看着却无比的舒服和喜人。
      那是一种由内而外的生命力。
      这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一个生机勃勃的少年。
      ...
      我假装随意坐在他身边坐下来,眼角余光一瞥,发现他正拿着kindle阅读,似乎是华兹华斯的赞美诗。
      我对他兴趣更加浓郁,抑制不住地想要搭讪的欲望。
      在信息获取日趋快餐化的时代,渴望读书充实自我的年轻人本就不多,若非要强行增加阅读量,那畅销榜上的一众作家作品必定是不二之选,可读,有谈资,无曲高和寡之嫌。
      他应该是个真正爱读书的人。
      正当我犹豫着如何与他展开交流时,我的身体控制不住先行发出了友好而尴尬的呼声:“咕噜噜——咕噜噜——”,胃部一阵抽搐,我疼得轻轻弓起腰来,按住了肚子。
      他对此全无反应,连一个带着嫌弃的眼角余光都没有分给我,黑框眼镜架在他高挺的鼻梁上,从侧面看,他的脸部线条显得愈加冷峻而不近人情。
      “你好,打扰一下,请问这层楼有哪里可以买到吃的?我朋友在里面吊水,我走不开。”我终于撕破了矜持的脸皮,无比艰难地开了口。
      他隔了几秒钟才从阅读器里挪出视线,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神犹疑,仿佛是在确认我刚才是不是在同他说话。
      “没有。”他直接了断地中断了对话,复又低下头读他的赞美诗。
      那一眼对视过于珍贵,转瞬即逝,短得连回味的余地都少得可怜,但却实实在在地击中了我的心。
      目光交接的郁热和震颤,单方面邂逅新欢的痛苦,近在眼前却不能伸手触碰的美满幸福,一切仍有无限可能,仍在咫尺之外徘徊、叫嚣。
      我竟一时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思想和胃液一齐翻起滔天大浪,痛苦而难以自持,身体把所有求而不得的症状通通演了一遍,将我疲惫的身体捣鼓一番后,面上却又只能装作若无其事。
      我向来自认为精于人际交往,无论是公事还是私事,只要乐于伸出交往的橄榄枝,假以时日必定能将一个靠谱的生意伙伴或是能交付真心的好友收入囊中。
      但眼前的少年显然游离于我所有的交往经验之外。
      可能是我的表情过于纠结痛苦,胃部的动静也越来越大,谢天谢地,他再一次从阅读中抬起头来,回身在书包里找出一小盒精致的巧克力,给了我弥足珍贵的第二眼。
      “给你。”
      或许尚还在变声期,他的声音和清朗的外貌不符,低沉而略微沙哑。而那只拿着铁盒,将巧克力举在半空中的手,指甲盖红润,指甲修剪成好看的弧形,骨节修长,白皙而细腻,美得就像价值连城的瓷器。
      那只手是美,不是好看。美是凛然的东西,有拒绝的意思,还有打击的意思;好看却是温和的,厚道的,还有一点善解的。[ 《长恨歌》 王安忆]
      那一刻,我知道,是这只手打开了我新世界的大门,但那刹那间迸发出的光过于耀眼,叫我无法抬头仰望。
      我突然意识到,在过去人生的二十几年里,我或许一直在和错的人纠缠。
      我必定倾心于他,我心想,因为我清楚地知道欲望为何物。
      就是在这时,我决定一动也不动,用身体静定的姿态告诉他——这个令我一见倾心的少年:如果你施压,我愿意屈服。我屈服于你,我是你的,您的过去我无从知晓,但你的现在、你的未来,每分每秒,都会有我在。
      那静默的时长明明只有四五秒钟,我却在脑海里将未来和他一起的许多种可能,都事无巨细地演练了一遍。
      ...
      我花了一笔钱,叫了几辆的士把同事一一送走,好把自己的车腾出来送他回家。
      只言片语的交流中,我了解到他在等妹妹输血结束,每月一次,例行公事。
      那种与他靠近,与他熟识的欲望过于急切,我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热情——送你回家,留个联系方式,请你吃饭,下个月也接送你和你妹妹来医院检查。
      而这一切仅仅只是为了报答他递过来的那一颗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牛奶巧克力。
      他在副驾驶上放松地坐着,有一句没一句地应承我迫切得过了头的邀请,不说去,也不说不去,表情总是淡淡的,仿佛和内心真实的想法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等红灯时,空气落入短暂的静寂,我侧过头去看他,正见他把头歪着靠在椅背上,外面繁华的街景一一倒映在他的眼里,竟是那样的落寞而了无生趣。
      “冒昧问一句,你贵姓?”
      “免贵,姓程,程敛。”
      “内敛的敛?倒是和你的人很般配。”我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只觉得妙不可言,“我是付岳,方便留个联系方式吗?”
      他微微颔首,也不回答,脸上浮现一层浅淡的笑意。我心里一沉,即便早有预料,他这是在礼节性地拒绝我。
      “阿嚏!”车后座传来一声打喷嚏的声音,无比唐突却及时地打破了我和他之间尴尬的气氛,他赶紧回头去看那个坐在后座,始终安静得像是一个摆设似的小女孩。
      我反应很快,伸探手去拿储物箱里的纸巾,与此同时,他正好也伸出手去拿。
      他温热的手指的某一处碰到了我的手背,那一小块皮肤迅速如被电击一般,灼热而酥麻。这无意中的触碰令我情迷意乱、神魂颠倒。
      我潜意识里非常渴望这种触碰,反而只能神经质地快速抽回那只手,因为只要再多持续一秒,我恐怕会心乱得没法认真开车。
      而他却对这一切毫无察觉。
      他正拿着纸巾,探身为那个令我嫉妒得发狂的小女孩擦鼻涕。
      ...
      我最终还是问到了他的联系方式。
      在我将自己的姿态放到最低,以无比真诚而恳切的态度向他表达我想和他交朋友的想法之后,他报出了一串数字。
      似乎是因为不耐烦。
      当然,也可能对此漠不关心,只是想赶紧摆脱一个难缠的陌生人。
      ...
      我的工作并不轻松,每天碰手机的时间少之又少,但一有空拿起手机,我总是习惯性地打开微信联系人的列表,点开最顶部的分组,里面就他一个人。
      从不会说话,但很渴望交流,却不知道怎样开头。
      单单就那么定睛看着那两个字,那个头像,我就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冲动和气力,剩下的全是顾虑、犹豫和止不住的骚动。
      出于对现世安稳的贪恋,我只想做一个躲在暗处不能见光的偷窥者。
      只要远远地看着他的生活,知道他也在同一片天空下,和我呼吸着成分相同的空气,甚至今天我去过的地方他昨天恰好也走过,我们的足迹甚至有那么一两处的相交,就足够了。
      假以时日,那个过于惊艳的少年最终会被我体内错综复杂的、早已生锈的情感发条给缠绕、埋没,最后消失。
      ...
      但老天显然没打算放过我。
      再次见他是在一家书店。
      他正站在一排人文社科类书籍前,捧着一本《想象的共同体》细细研读。
      深蓝色的牛仔衬衫,浅卡其色的休闲裤,和初见时一样的白色高帮帆布鞋,站在一排书架旁读得无比专注而入神的侧脸,暖黄色的灯光下,他细碎的头发看起来很柔软,垂在额角、鬓间,有一种中世纪油画般的质感。
      那本是极静极柔的一个场景。在我看来却是教人瘫痪的东西,带着极速下坠、自我毁灭般的快感,它霎时间吸光了我周遭的氧气,叫我气喘吁吁,堪堪带得走一具完整的□□,却也是遍体鳞伤。
      他并没对再次遇见我表示多大的惊讶。
      对此他报以一个稀薄得快要辨不清的微笑,便继续埋头阅读,连一句寒暄也不愿给我。
      “你自己一个人来吗?”我冒着被他厌恶的危险,一厢情愿地想要继续对话,“我一会可以请你吃顿饭吗?为了表示在医院那一次的...感谢?”
      他又抬起眼来看我,目光里多了些不明的意味。
      后来回想起来,那眼神里多半是不解、一点惊讶,然而最多的成分应该是...怜悯。
      怜悯我从始至终拙劣的表演,怜悯我飞蛾扑火般奋不顾身地投注真心。
      怜悯这世上又有一个蠢货将任意被施与伤害的权力交给了另一个人。
      ...
      我虽对他力不从心,束手无策,但幸好老天垂爱,他妹妹程薇对我印象挺不错。
      我们就近挑了一家环境不错的西餐店,点餐的间隙,服务生为我们端来三杯蜂蜜水,摆上银光闪闪的餐具。
      他侧身细心地为程薇把餐巾布围在脖子上,又将自己的展开,平铺于双腿之上。他轻声询问程薇是否口渴,还需不需要添一杯蜂蜜水,小姑娘很羞涩,怯怯地,不爱说话,他便将自己的那杯蜂蜜水原封不动地递给她喝,眉里眼里都是真切的笑意。
      我坐在对面,紧紧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仿若最纯最烈的毒品,叫我越想戒掉越欲罢不能。
      我很愿意给他贴上油盐不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标签,然后删除他的一切联系方式,将此人从我生命里永远地抹去,从此再无瓜葛。
      但只是他的一个动作,一抹笑意,一个短句,又叫我眼见自己再次缴械投降,从嫉妒得七窍生烟到最后的心如死灰,一下子又变成了什么都愿意为他做,只要能像现在这样面对面地吃顿饭。
      即使他愿意给我的部分都是假的,且少之又少。
      “你对你妹妹可真好啊。可惜我是独生子,没有体验过这种来自兄弟姐妹的爱。”我的语气几乎是发酸的,发狂的,带着一点自暴自弃的快感,“我真羡慕。”
      他挑了挑眉,一笑置之。
      用餐的时候,我们对坐无言,只能听见刀叉轻轻碰撞的声音,以及他为程薇切开牛扒时刀子轻轻摩擦瓷盘的声音。
      我自认为他从始至终都没留意过我的眼神,索性开始肆无忌惮地偷看他那双正相互配合着切割牛扒的手,暖黄色的灯光下,他的手背随着用力的动作微微显出青筋的纹路,里面流动着温热的液体,我想着,和刚入口的热柠檬茶一样。还有他手指的骨节,肉粉色的指甲盖,还有那正专注地盯着食物的双眸...
      难以想象,当它们,这些被我视若珍宝的部分以另一种方式,更加温柔的方式完全地变成我的所有物时,我将此生别无所求。
      看再久也不厌倦,反而得一直盯着看,好知道为什么总看不腻。
      直到他将程薇瓷盘中的牛扒尽数切成大小恰合适入口的十几个小块,我这才仓促地掐断了心下无边无际的滑想,嘴里机械地嚼着食物,好似一头不会思考的牛。
      ...
      “谢谢你的款待。”我结账回来,正见他拿起一张手帕纸慢条斯理地擦着嘴,他抬眼看向我,语气里却丝毫听不出感谢的意味。
      即使那时的情形是我站着,他坐着,但我们的中间却仍隔着几级台阶那么远的距离,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满脸戏谑,好整以暇,静静地等待着我的下一个把戏。
      “不客气。我顺路送你们回去吧?”我从满肚子的话里挑了一句最正常,却也是最违心的说了出来。
      我有生以来从未觉得人与人的交往如此困难,如此脱离控制。
      不知如何暗示,不知如何表达,我像个还没学会手语的聋哑人,内心挣扎,结结巴巴,东拉西扯,以免吐露心声。[ 《夏日终曲》 安德烈·艾希蒙]
      只要还能撑住,继续深藏不露,继续口不对心,继续欺骗自己。
      “不必麻烦了,我搭地铁很方便。”他果然没有再给我机会,连个像样的借口都懒得找了。
      ——这么残酷,这么急于撇清关系。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却更能暴露我龌龊的念头。
      多少次我都能若无其事地掩盖过去,我的欲望,我的业火,我不能言说的秘密。
      我有强烈的预感,这一次再错过,此生便再没有下一次机会。
      他已经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起身披上,招呼程薇一起离开。
      我颤颤巍巍地伸出了手,猛地抓住他的手臂。
      我如此慌乱,以致于他将疑惑的目光投向我时,我没办法直视他,只是执拗地拽着他,不让他再有别的动作。
      说点什么!说点什么啊!我的心底在呼喊,再怎么语无伦次也比沉默来得好。
      “那个...这或许很冒昧,但是我很喜欢你,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人!我对你一见钟情,这是真的,我很希望能和你继续保持联系,请你...给我一个机会。”我断断续续地说出这一番话,只觉得浑身都在冒冷汗,如同穷尽此生全部的勇气和气力。
      西餐厅里到处是轻声细语的男女,舒缓的钢琴伴奏如流水般轻轻泻出。
      我的行为过于异常和唐突,一下子吸引了几道新奇的目光。
      他眼里的讶异转瞬即逝,随即,他轻轻挣脱了我的手,弯下腰柔声对程薇说:“哥哥有点事。你先去看书,等会我去找你。”
      程薇乖乖地走了。
      他转而把目光投向我,直视我,我忙不迭地撇开目光,明明把他高出几厘米,却显得节节败退,毫无底气的样子。
      “坐下说。”他把凳子拉开,坐下,两条腿交叠着,双手十指交叉,举在下巴偏上的位置。
      那是一个处于绝对上风的姿势,仿佛他即将要展开一场必胜的商业谈判。
      我依言坐下,又招来服务生添了两杯蜂蜜水。难以想象,这么严肃的谈判,没有一杯水来缓解紧张,掩饰情绪,该是何等的残酷。
      “你先说。”他拿起蜂蜜水啜饮一口,眼神轻飘飘地落在我身上,直直地看着我,表示倾听。
      “...我不知道怎么说才能让你明白我对你的感觉,可能说出来会吓着你,我在医院只看了你一眼就觉得,我非你不可,其他人都会是将就。”我艰难地组织着语言,内心千言万语,能吐出来的也就是最拙劣最原始的几句,粗糙而直白,甚至算不上绵绵情话,“我一直关注着你,只是你从来不知道。然而我很矛盾,勇敢却怯懦,期待又克制,只有在每一个独处的时刻臆想着我们的....未来。”
      他正要拿起杯子喝水,不知被我的话中的哪一个词所击中,手上的动作一滞。
      “未来?”他嘴角竟是一丝带着嘲弄的笑意,似乎是在反问自己,又像是在向我提,“我从没想过未来。”
      “我虽然算不上很有钱,但...也算活得游刃有余,随心所欲。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给你你想要的未来。”我几乎是急不可耐地脱口而出,说完之后又无比懊恼自己的冲动,八字还没一撇的事,谈什么许诺未来?
      他摆摆手,对我的唐突表示谅解。
      “不是那方面。”他很随意地摊开手,面上的神情仍是淡淡的,但语气里是掩不住的疲惫和无谓。
      一种腐败陈旧的颓靡气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与他那朝气蓬勃的外表格格不入。
      “我哪里吸引了你?”他忽然抛出一个男女相互表明心迹之际都会涉及的一个烂俗的问题。
      “说不上,或许是你天生就嵌合了我的空缺吧。”这次我没有丝毫的犹豫。
      他就好像是故意的,让我松懈、再松懈,最后使劲地把一个冷酷的拒绝甩到我脸上。
      “再说吧。”他似乎对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不甚满意,但又不忍当面拒绝。
      于是他晃了晃手机,示意以后再说,给了我一个台阶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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