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怀莲》纳兰佩紫

62、9：前夕

　　宸莲浑浑噩噩的回到无暇剑派，玄女奉天絮絮叨叨的报告声不绝于耳，说得无非是‘夜行门鬼相凉风海若前来下书，将四天后决斗地点改在凤兮的别院长离院’，以及‘届时若晚辈不及真英君，还望师叔为本门出战’。
　　宸莲只觉一股怨气从五内烧起，他却不知这怨气由何而来。
　　于是他反问：“那么，若非星璃的弟弟阴差阳错助我破关，此刻你会怎么办？”
　　奉天不意他有此一问，想了想，苦笑：“大概是晚辈一死来助师叔了。”
　　宸莲默然。人生无法重来，他不知道奉天说得是真是假。但是玄女奉天并不是一个坏人，为了无暇派的声誉，他或许真的可以做到。
　　看到宸莲沉默，玄女奉天以为他不相信，便接道：“其实不瞒师叔说，这个位子谁都想坐，晚辈运气好，侥幸坐上了，也坐的很舒服，但晚辈自己心里明白不配，战战兢兢守了十年，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一世心愿已了，若为了本门声威，死又何妨。”
　　宸莲倦然道：“或许你是对的。”
　　奉天愕然。
　　这是宸莲第一次肯定他做的一切，但是会这么坦率承认的人，不太像他以往认识的那个。
　　他不禁想起很早之前发生的那些事。
　　那时的他，做梦也想不到掌门的宝座会落在自己头上。
　　八重君战死后，一切都不同了。
　　宸莲被星璃刺成重伤，星璃不知躲到了哪里隐居起来。
　　比自己资格老的，武功高的，一个一个都让出了这个位置。
　　不过但凭他当时的声望，还是不够。
　　那时他就在想，如果再选不出下任掌门，无暇派必定人心涣散，倒不如自己牺牲一下，去帮宸莲君破关。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天道宫支持了他。
　　孤玄君当众表示，玄女奉天可以坐上掌门的宝座。
　　孤玄君承认了，谁敢不承认。渐渐的，本来还有些腹诽的人们，也在时间的流逝中，忘记了奉天的‘资格’。只知道他是掌门，就需要维护他的尊严。因为掌门人如果没有了尊严，那么整个门派都将失去尊严。
　　在众人惯性的维护下，以及孤玄的支持下，无暇派仍屹立江湖。
　　奉天有时候也在想，当日孤玄君表示支持的时候，自己为什么就接受了，没有再提起宸莲君仍在世的消息。是不是有那么一点私心？
　　谁没有私心？
　　奉天承认他的确想做掌门，那是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荣耀。
　　然而私心之外，却也是为了门派着想。
　　以宸莲君的个性，让他接掌无暇派，并不是好事。
　　尽管他武功很高，几乎没有敌手，无暇剑派在他的带领下，一定能飞扬跋扈一阵子。但是之后呢？宸莲君的个性，太容易与人结仇。昔日有八重君坐镇，宸莲君就算有几个仇人，那也尽可以他们私下里解决。可是一旦宸莲君成为掌门，恨他的人可能就会以整个无暇派为敌。
　　不管当初出于什么样的考虑，奉天是一直认为自己没有错的。最坏的情况，就是如今要与无涯真英决斗，他大可一死帮宸莲破关，那他的任务也就算完成了，至少在地下碰见无暇派历代前辈，也不会觉得惭愧。
　　可是，奉天一直觉得宸莲会恨自己。
　　然而事到如今他却发现，宸莲君的器量，其实并不狭窄。他受了十年的折磨，却没有憎恨星璃，也没有记恨自己，甚至还说‘或许你是对的’。
　　奉天诚惶诚恐。
　　宸莲君这个样子，他比较担心。因为大战在即，宸莲却有点漫不经心。
　　而宸莲没有说对决当天会不会到场，他什么也没说，就起身离开了。奉天甚至不敢追问他去做什么。
　　他只能目送那个身影消失，然后想了想，开始写信。
　　他写的是遗书。
　　他并不知道无涯真英已经自求死路，倒在了宸莲君的剑下。他觉得如果宸莲君还是这样一幅懒洋洋，倦倦然的样子，不愿意为门派出手的话，对上无涯真英的后果，奉天知道，只有死路一条。
　　而临死之际，恐怕没有时间和力气给他详细把遗言说完。
　　玄女奉天写遗书的时候，表情很平静。他已经超乎想象的风光了十年，所以无论结局是什么，都可以接受。

　　宸莲君下山之后，又回到了四平镇，住到了师南北的小破屋里。
　　在他离开的这一天两夜里，千雪已经渐渐习惯了假手，并开始试着练左手剑。
　　师南北正在用寒魄琉璃给紫御打造新的兵刃。
　　而紫御则按时喝药、接受针灸，也从师南北的说明里，间接知道了宸莲师叔祖的荒唐行事，都是有理由的。所以当宸莲再次驾临这里，他就格外的不好意思，因为当时他的确是腹诽过的，所以他很认真的道歉。
　　宸莲对他很无奈，这件事怎么算都应该是什么也不说就是想看人发窘的自己恶趣味，然而紫御却坚持觉得错怪了人所以对不起宸莲，宸莲拿他也没辙，只好表示接受他的道歉——虽然宸莲实在不知道他有什么可道歉的。
　　日子穷极无聊，宸莲就用了一下午的时间，帮紫御打通了奇经八脉，并把他对于水脉内功的理解讲给紫御听，甚至紫御平时无缘看到的，最高层的心法，他也毫不避讳随口就来，简直就像是处理买一送一的便宜货。
　　有了这大宗师亲自教导，紫御重新修起的内力精纯更胜以往，这点倒让宸莲感到很稀奇，因为他一直以为这夫子脑子僵化，自己教他不知道要多头疼。实际上却完全相反，紫御学武一点就透，是他生平仅见的天才。
　　紫御理想中的前辈高人终于出现了。这位君上会跟他畅谈武林奇闻，会传授他武功心法，会（逼着师南北）送他灵药神兵。这位君上既不像孤玄那样说话不靠谱，也不像怀涟那样没心没肺。
　　不过宸莲君也并不是完全符合‘前辈高人’的风范。
　　他性子急。紫御那样好的悟性，三五个时辰就背熟了他所讲的武功要诀，并将水脉内功练到了第一重，虽然离他原来的水准还差的远，但这已经是奇迹般的恢复力了。即使如此，要是三句话解释不清楚，宸莲就会动起手来，也不管对方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提掌便拍或连着剑鞘就砸过来，直到把人打趴下了，才忽然想起：“啊，不好，我忘了你武功还没练回来！”
　　紫御只好恭恭敬敬的回答说：“晚辈愚钝。不过恕晚辈直言，就算晚辈武功练回往日水准，也不是师叔祖的对手！”
　　宸莲就干笑两声：“所以你还有的学。”
　　也多亏是紫御这样有天赋、有悟性，又有一定基础的晚辈跟着他学，挨打的频率还能控制在可接受的范围内。否则换一个稍微差点的，恐怕早就被他打死了。
　　宸莲自己也知道自己不擅长教人，不过饶是这样，他还是很惊奇紫御的进境。他一旦惊奇了，就会骂奉天：“玄女奉天到底是怎么教徒弟的，要是老子来教，这小子早就能把孤玄随便捏成个团了！”
　　可惜紫御是绝不肯附和他的，明明宸莲难得夸人，紫御却说：“师叔祖，晚辈师承奉天掌门，请你不要背后议人短长。”
　　宸莲气不打一处来：“老子在他面前也一样说！真是岂有此理，教你武功还受你气，滚！”
　　紫御也不生气，老老实实的行礼退下，然后过上两个时辰，准时再来报道：“见过师叔祖，第二层功法晚辈已经略有心得，请师叔祖查验，是否应该是这样的……”
　　宸莲哭笑不得：“你小子拼起命来是个怪物，为啥平时怎么削你都这幅软绵绵的样子，真不像我！”
　　紫御依然规规矩矩的答道：“晚辈自然不能与师叔祖相比！”
　　……
　　就这样骂骂咧咧连打带踹的又授了一天课，紫御原本熟悉的口诀宸莲不必再教，他不熟悉的宸莲便帮他熟悉，而他根本不知道的那些，宸莲就逼着他先背下来，包括把自己的注解一并背下来，也多亏紫御够聪明，否则即使不被他打死，也会被他填鸭式的灌输方式给逼死。
　　第三天宸莲就懒得教他了。不过武功练到紫御那个份上，只要有了口诀心法，其他的多数可以自行去研究研究，再加上他本身就不愿意太过打扰君上（何况打扰了君上多半真会被打，即使是紫御也不得不掂量一下），宸莲乐得清闲。
　　中午时分，千雪偷偷猫进来，说是要感谢一下师叔祖，变魔术似的从背后拿出个玉瓶，方旋开瓶盖，便是满室飘香。
　　“好啊，这是邪师藏起来的芙蓉醉，你从哪里搞到的？”宸莲说是这么说，还是老实不客气的接过就喝。
　　“我看他鬼鬼祟祟的经常一个人溜掉，就好奇跟着他，看到他从一堆炼器玉料中，东摸西摸，摸出个小坛子，估计是好东西，没好意思多拿，就装了这么一小瓶~”千雪捧着脸看他：“好喝吗？”
　　“你也来点？”宸莲将玉瓶递了过来，看到千雪往后躲，一副‘早知你不要’的样子又拿到了自己面前。
　　“师叔祖啊……”千雪搬着椅子磨蹭到他身边，欲言又止。
　　“我怎么听你和那小子喊一样的称呼这么别扭呢，这两天被他快气死，你换个好听点的称呼行不？”宸莲瞥她。
　　“宸莲君啊……”千雪乖乖改口。
　　“还是别扭。”宸莲皱眉，想了想，大手一挥：“你叫我名字好了！”
　　“呃……”千雪就算再胆大，也从没想过对着这一位居然可以直呼其名，想当初就是怀涟那笨蛋说‘可以直接叫他名字’，都让人好一阵错愕，何况眼前这个还是名副其实的君上。
　　宸莲叹气：“原来你也不敢。”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千雪喝道：“宸莲！”
　　虽然她叫出口后自己都吓了一跳，不过宸莲君显然更吃惊，愣了好一会才答应了一声——他这辈子也没被人这么吼过，包括八重君也没有。
　　千雪不好意思的挠头：“嘿嘿，我太紧张了……一紧张嘛，说话声音就难免大了点……”
　　宸莲点点头表示理解，示意她有什么事赶快说。
　　千雪道：“明天就是十年对决之日，你不去吗？”
　　宸莲出神：“我还没想好。”
　　千雪：“其实我是想问，如果去的话，带不带我和师兄去？毕竟是这么重要的对决，门下弟子理应去的。”
　　宸莲继续出神：“你们俩嘛，就在这待着，哪也不许去。”
　　千雪撇撇嘴角：“反正一个手断了，一个武功废了，去也派不上用场。”
　　宸莲依旧出神：“是啊。”
　　千雪拍桌子：“还‘是啊’？”
　　宸莲终于回魂：“你敢拍老子桌子？”
　　千雪缩回手：“嘿嘿，一时激动了……”
　　宸莲也没打算真跟她计较，没精打采的伏到桌面上打呵欠：“这次对决多半很无聊的，就算我不去，奉天也赢定了，我去干嘛，屠杀吗？”
　　千雪犹豫道：“可是怀涟或许会帮蝶舞姐姐啊。”
　　宸莲闻言微微抬眼：“蝶舞‘姐姐’？”
　　“就是蝶舞梦灵……我们一路上结伴而行，她人很好的，而且怀涟也和她是好朋友……”
　　宸莲也不禁有些出乎意料：“难怪在夜行门外看到他……”
　　“什么？”
　　“没什么。”
　　宸莲随口应付了千雪，慢慢直起腰来：“我想，明天还是去看看吧。不过，你和紫御留在这里，你看着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去添乱。这小子的性格我实在应付不来，交给你了。”
　　千雪愁眉苦脸：“我也很怕他啊。”
　　宸莲起身：“那我先一掌拍晕他。”
　　满以为千雪会拉着自己说‘不许伤我师兄’，谁知他走了两步都没受到阻拦，宸莲倒是有些意外，回头就看到千雪仍是坐在那儿捧脸看自己，星星眼眨一眨：“那，那你下手轻点儿啊……”
　　苦笑，这一对还真是活宝，宸莲拿他们任何一个都没有办法。和他们在一起，宸莲觉得自己哪里还是那个战名赫赫的业火君，分明就是个保镖兼保姆，虽然能时不时暴走吧，总归受得气比较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