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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7:幻月梦想(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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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叔……?”
大堂之上,有人踹门而入,玄女奉天正拍案而起,打算挥手示意弟子拿下来犯之人,却猛然看到那冰室铁牢中的怪人与怀涟并肩站着,一时失色,连话音都不自然起来。
怀涟到底还是忍不住上前捡起了奉天惊慌失落的钥匙,打开了牢门。
那怪人躺在冰上,不住的发着颤,却一声不吭。听到有人开门进来,他心下也十万分的疑惑。玄女奉天是打死也不敢走进来的,那么来的人到底是谁?
只是内伤纠结之下,他已没有力气挣扎起身,等那人将他扶起来后,只觉一双手掌带着更胜冰魄的寒意贴在自己后心,刹那一股冰凉的清流传入了体内。他无法回头查看这人是谁,却分辨出来这内力乃正宗本门玄功,一时不敢大意,忙运起自身功力与之合流,默默调息。
怀涟本是不忍看他受折磨,才打开牢门,扶他起来。但双手一碰到他的身子,心中就是一痛。他早知此人内伤严重,却没想到严重到了如此地步。他的内息完全紊乱,也不知是受到了怎样的创伤,半边身子如火灼般炙热,半边却冰寒入骨,如果照他所说,已被关在此地十年,那么十年之内,他都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挣扎存活,普通人恐怕早就受不了而自断经脉求死,然而他却不知为什么苦苦支撑下来。
怀涟同情心大盛,也不顾三七二十一,咬牙就将内力送入了他的后心,想要助他破关,浑然忘了方才玄女奉天所说,此举甚是危险,稍不小心便有性命之忧。
这一来怀涟对这怪人的痛楚更加感同身受,只觉从那人身上传来的,两股属性完全相反的激流不断向自己手掌涌来,竟是再也不能抽离的局面。如果他不继续用功抵挡,这两股暴乱的内力不但会毁了这怪人全身的经脉,也势必涌入自己体内,到时候下场恐怕比这人好不了多少。
怀涟此时亦如那怪人般,一半身子如在烈日下曝晒,另一半却如置身冰雪,两种极端的处境使他整个人都恍惚起来。
那人也发觉怀涟功力有限,反过来帮他调息。虽然无法开口解释,但两人所用都是正宗无暇派的功法,必有相通之理,在那人的内力流转之下,怀涟也渐渐明白了一些诀窍,稍稍定心之后他只觉对方功力深不可测,自己去帮他,就好像细流涌进了溶洞,若非那溶洞里时时诡异的结出冰霜,否则自己这点功力纯属杯水车薪,起不了任何作用。
就这样僵坐了半个时辰,怀涟心下明白过来,无暇派的内功原本分水火两脉,比如星璃大哥便是主修水脉的顶尖高手,而能够练成水火同源之人,传说中只有已故的前掌门永劫八重君。
这位前辈修炼的是与自己、星璃、玄女奉天完全相反的火脉,却不知为何受到了水脉内功的重创,他本身的内功压制不下这创伤,那伤却也如被裹在熔浆之中的冰晶无法攻破内脏,这才纠结互存,时时斗争。
然而这位前辈的内力与伤他之人的内力势均力敌,若想调和这伤,唯有修成同源双脉,但是就如玄女奉天所说,再没有一个人敢这样冒险助他破关,因为面对这两股极强的内力,稍微不慎就是经脉尽废而死,何况谁也不敢保证这怪人是不是会老老实实的去修双脉同源,若他省事一点直接将内伤逼到外人体内,却也是一个转移的好办法。以他的惊人功力,这一点实在不难办到。
只不过怀涟却在误打误撞下,选择了帮他修炼,也没有多加考虑这怪人会不会用心险恶,只是一股脑的将自己的内力送过去,甚至也没有多想万一自己功力不够会怎样。这样一来,两人心思单纯,反而更加契合,怀涟的功力虽然不够,却是星璃嫡传正宗法门,再加上那怪人实在很够意思,不但没有转移内伤让怀涟分担,只是悉心将怀涟那一点点细流小心运用。十年来都在研究体内伤势,这怪人在调和内力方面堪称是天下第一的大师。
只是这样一来,时间却也拖延了很久。到最后怀涟几乎就要虚脱,长期的用功和冰火双重的折磨,使他几乎就要坚持不住,好在最后那怪人分了一丝纯火送了过来,使他半边将要冻僵的身子逐渐恢复了知觉。
怀涟的双掌自动被弹开,这时他却发现,经过冰火的肆虐后,整个身子都流动着未知的气息,之前星璃所传的内力如清流,如今自己的内力却像裹着春风的湖泊,外温内凉,说不出的受用。
这时那人吐了口血,转过身来,抬眼看到了这莽撞就上前帮忙的少年人。
“你的内功与星璃似出同源,你是他的什么人?”
怀涟全身力气都丧失殆尽,终于也躺在了冰上,“星璃……那是我大哥……”
那人却皱了皱眉:“你是那个小子……你来做什么?”
前辈高人大多脾气是很怪异的,更有不少人不愿意承后辈情,怀涟也不与他计较,“大哥让我上无暇派将他的水镜折断在业火宸莲的坟前拜祭,从此断剑江湖……可是我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那个宸莲的坟,前辈你应该知道吧……还有……”
他还在想‘奉天的师叔一定知道羊脂仙露在哪里,如今我帮了他一个忙,或许他会告诉我也说不定’,却见那位前辈伸手扣住了自己腰畔的水镜,劈手就夺了过去。
他看着那把剑的眼神,竟比星璃还要珍惜,仿佛那不是一把剑,而是他爱慕了多年的情人。
“他……很好,这把剑就留在这里,你告诉我,这些年他在哪里?在做什么?没有了业火宸莲那混账的江湖,是不是很热闹?”
怀涟叹了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就是很想叹气。
因为那位前辈不论说什么,给人的感觉都是无边无尽的寂寞,然后心就生生的疼了起来。
“大哥他刺杀业火宸莲后,就隐居在一个冰谷里,十年内没有出山,我也是今次身负重托,才被允许出来的,这个江湖热闹不热闹,我怎么会知道……我想,大概很热闹吧。”
怀涟说着,想起了紫御,想起了千雪,想起了蝶舞,以及凤兮。
有他们在的江湖,应该是很热闹的,至少比星璃大哥的冰雪山谷,以及这不见天日的墓室热闹许多。
一个人忍受了十年无边无尽的寂寞,却问别人江湖是不是很热闹,这让回答他的人,情何以堪。
那人露出深思的神色:“他隐居了……冰谷吗?处境倒是很相似。这样说来,还是奉天不好,如果……恩,他也没有不好,若是星璃早一些来这里,恐怕他会再给我一剑,那就彻底死的不能再死了。”
怀涟惊讶的坐起身来,这时他才反应过来一个令人震撼的事实。
——紫御是玄女奉天的徒弟,紫御叫自己师叔祖。
所以,自己就是玄女奉天的……师叔。
再所以,星璃大哥也就是玄女奉天的……师叔。
因此可知,做玄女奉天的师叔,并不一定会有多老。
无暇派里有些人的辈分,就是可以高的吓人。
那么,他一直以为眼前这怪人很老的根据不过就是因为:一,他有白发。二,他是玄女奉天的师叔。三,玄女奉天年纪在三、四旬之间。最后,结论是他很老。
于是他一直就没有往那个很震撼的事实上面去想。
这个时候那怪人自己说出来了,怀涟才突然反应过来,在无暇剑派里,和星璃平辈的人,似乎只有一个。
而眼前就是那唯一的一个。
那怪人抚着水镜,微笑:“我就是业火宸莲。”说着,他指着自己的心口:“十年前,你大哥在这里刺了一剑,十年后,你助我破关。当时我被他刺杀,是应该却不是活该,我本来可以恨他,但是听到你所说的,又突然觉得一切都是天意。如今我欠你的情,少年人,你叫什么?”
怀涟茫然道:“怀涟。”
“我宸莲的莲?”
“不,是水旁连。”
“哦,”业火宸莲道:“怀涟,我欠了你的,你可以求我为你做任何事。”
怀涟反问:“当年杀我父母的人,是不是你?”
业火宸莲道:“是我。”
怀涟道:“那么你被大哥刺杀,就是活该。”
业火宸莲却道:“为人子女,为父母报仇,是应该。然而师恩重于山,我杀你父母,也是应该。应该对应该,孝道对孝道,所以星璃杀我,我并不怨,但却不代表我认为自己活该。”
怀涟道:“奉天掌门也说,我父母对不起老掌门,这到底因为什么?”
业火宸莲道:“十年之前,吾师永劫八重与鬼王无涯真英对决前,吾师武功通神,本来必胜,却在对决之后,落败身死,你以为是何故?”
怀涟道:“高手过招,胜负只在一瞬,会有什么原因!”
业火宸莲道:“因为吾师之前饮了一杯茶,而那茶中,却放着让人在全力运功到顶峰时会突然散功的剧毒。”
怀涟迟疑的看着他,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就相信了他。因为业火宸莲给人的感觉,不论是狂妄也好,嚣张也罢,却绝不会说谎骗人。
果然宸莲接着道:“下毒的人,就是朱凰凤仪,也是你的母亲。”
怀涟只觉得一切都变了:“为什么……”
宸莲却道:“这个为什么我一直很想知道,但是所有人都不可能知道了。”
朱凰凤仪已死在了宸莲君剑下,是非曲折一个死人是不会再说的。
说完了这一切,业火宸莲收起了水镜,道:“不过我说这些,并非是想让你原谅。这件事我自认做得不错,不需要任何人原谅。但为父母报仇也是人子责任,我又欠了你的情,所以你可以要求我站着让你砍杀以雪亲仇。”
怀涟张大了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此刻心里空白一片。
没有知道了真相的恍然,没有仇人近在眼前的痛恨,也没有想要知道更多、更清楚的求知欲。
有的只是空白,以及对自己的迷惘。
他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仇人在自己面前,自己并没有一剑杀了他的冲动。
莫名的,空白的内心里,就浮现出星璃说起这些事的时候,渐渐展开的,那倦若残霞的微笑。
现在回想起来,那笑容倦然、慵懒,却也有种繁华阅尽的透彻和悲哀。
那景象慢慢在脑海中放大,放远,星璃是坐在冰河畔的,白茫茫一片,他整个人都融入了这冰雪的世界中,经常在那里一坐就是一天。
在这期间,星璃只是没有焦点的看着一个方向,表情很平静。
怀涟不知道大哥是用怎样的心情刺下的那一剑。他明明对自己说‘错的不是宸莲’,可是仍然选择了为父母报仇,而且到最后也没有觉得做错什么。
稀奇的是,宸莲似乎也并没有认为星璃杀他有什么不应该。
怀涟也终于明白了一些大哥的心思。
——父母对不起无暇派,却仍旧是父母。为人子女,必报此仇。但是,杀了宸莲之后,他大概也觉得世间再无繁华可以入眼,以星璃的性格,是不肯自杀的,何况他还有怀涟这个当时年纪还小的弟弟,所以选择了避世。
知道了这些,怀涟没有办法去恨业火宸莲。
他仍旧记得那个狂乱的血夜。
那时的宸莲,一身雪白的长袍,翻袖之间,火红的莲花纹似要扑面而来。
那时的宸莲,长发及腰,有一对傲慢的眉眼。
就是这样一个仙鬼般的人物,在这不见天日的冰墓中,囚于铁牢,每日十二个时辰,有大半时间里全身上下无法动弹,受着冰火交加的痛楚,而玄女奉天为了掌门的地位,封锁了他尚在人世的消息。世人都以为业火宸莲已死,却不知他的情况其实生不如死。
怀涟怎么能对这样的宸莲说‘你欠了我的情,所以你去死’?
于是怀涟换了一个请求。
他说:“请问你知道不知道羊脂仙露在哪里?”
业火宸莲却楞了一下,似乎觉得这少年避而不谈那仇恨很意外。顿了顿才道:“你是何意?”
怀涟道:“奉天掌门有一个徒弟,叫做冰心紫御……”
宸莲点头:“我知道他。”
怀涟不管他躺在铁牢里十年为什么会知道紫御,接着说了下去:“他中了青蛇飞刀的毒……”
宸莲也不禁有些惊奇:“青蛇?他现在怎样?”
怀涟只好说的详细了一些,最后道:“于是孤玄反而利用他布的局,杀了他。”
宸莲哼了一声:“青蛇仍是不够聪明,要杀孤玄,只有明着来,玩阴的谁是他的对手。”
怀涟暗道‘也只有你这样的武功才敢说明着去,这个江湖上能正面胜过孤玄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却不敢把这番心理活动说出来,只道:“然后我上山问奉天掌门求解药救紫御,掌门他不给我……”
宸莲奇道:“他不给你?”
怀涟老老实实的将奉天不给的理由说了一遍,可怜兮兮的耸肩:“所以,你告诉我那羊脂仙露在哪存放行吗?我去偷偷拿了,去救人……”
宸莲也老老实实的道:“我不知道。”
怀涟苦恼的抓了抓头发。接着就听到宸莲道:“虽然我不知道现在那玩意被奉天收在哪里,不过我可以让他送给你。”
于是就有了前面开头那一幕。怀涟尚未明白宸莲怎么能让奉天把东西送出来,宸莲已经带着他,踹开了大堂的门。
“师叔,羊脂仙露在此次对决中的作用至关重要……”玄女奉天听说怀涟助这个怪物破关后,先是一喜——这样自己总算逃过一劫——然后又是一惊——业火宸莲的性格,实在是太跋扈了,让他这样的人留在无暇派里,无疑就等于自己头上多了把悬着的刀子。
听说宸莲要做人情把羊脂仙露送给怀涟,奉天只得不畏强权愁眉苦脸的又把理由说了一遍。
谁知宸莲打着呵欠听完后,立即做出了指示:“奉天小侄,把东西给他,既然我已经出关了,且修成了水火同源,无涯真英就是个死人,留着丹药做什么?摆好看吗?那玩意能替你打败夜行门吗?”
“什么!师叔已经修成了……”玄女奉天又惊又羡,却仍垂死挣扎道:“可是……”
不过他这点骨气很快在宸莲君的一挑眉间消失无踪,只得指示弟子取来了那唯一的一滴羊脂仙露,交给了怀涟。
虽然怀涟对业火宸莲的感觉还是非常别扭,但助他破关后,成功取到了紫御的解药,这使怀涟顾不得计较太多,立即向宸莲君与奉天掌门行礼告辞。
宸莲也不留他,点点头算是还礼。
宸莲君不留的人,玄女奉天自然也不敢留。直到眼巴巴的看着怀涟离开,他才反应过来事情闹大了——宸莲君出关的消息,一定会轰动整个江湖。
“奉天。”
宸莲君的呼唤使他回过神来:“师叔?晚辈在。”
“焚香,烧水,拿我的业火剑与干净的衣物来。”
业火宸莲微微低头,看着自己这一身相伴了十年的破烂装束。就如同凤凰涅槃一样,业火宸莲,这四个字即将重生。
“师叔?”下意识的按照他的要求吩咐下去,玄女奉天却是万般不解:“师叔方才出关,这是要做什么?”
烧水沐浴换衣服他可以理解,但焚香拿剑是什么意思?
宸莲君的冷笑声证实了他所有的不安。
昔日水镜星璃、业火宸莲与离恨孤玄三人被尊称为君,星璃最让人仰慕的,是他谪仙般的气质与出世绝俗的性情,孤玄君则是他‘帝驾江湖第一春’的地位以及谁也猜不透的机谋。
唯有业火宸莲,他最负的是,战名。
业火宸莲的重生,同时必定意味着江湖烽烟再起。
没有了宸莲的江湖,多了很多安详平和,却无聊而寂寞。业火宸莲的传奇,是用杀戮铺就的。
焚香,沐浴,更衣,拔剑。
宸莲君冷笑着回答了玄女奉天:“要做什么?”
“当然是,杀人。”
笑承劫•业火宸莲
业火焚心未肯争,历来剑冢葬英雄。
千劫承尽犹可慰,不负吾道不负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