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怀莲》纳兰佩紫

38、3：莲华朱染（下）

　　“解药啊！他的飞刀有毒！解药！”
　　怀涟摇晃着孤玄的领子，后者再三示意他停手不成，只得用上了几分真力，挣脱了这小疯子。
　　孤玄偏头看青蛇公子，青蛇公子冷笑：“你何必装一副无辜的样子看我。江湖皆知，青蛇公子的淬毒飞刀无药可解。”
　　这个江湖皆知的东西，孤玄君自然是知道的。
　　怀涟愣在了那里。千雪也愣在了那里。
　　孤玄却对他们说：“不用一副要死人的样子，天底下没有解不开的毒，只有还没有尝试就绝望的心。”
　　青蛇喟然：“孤玄，你觉得痛快吗？可以和你并肩的人，一个两个都死了、退隐了、离开江湖了，君临这个没有一点意思的武林，就是你想要的对吗？”
　　孤玄想了想，居然是很惋惜的口气：“是啊，很无聊啊，无聊的我都快要疯掉了。可是谁要我把这个至尊的位子让给他，我又不愿意。我要做的事太多太多了，穷尽一生也未必可以做到。你看看，现在你又要死了，真的就要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他说得好像青蛇的死跟他没有关系似的，他居然还说得很寂寞。
　　青蛇公子的血一直流着，他本来可以自己止血的，但是受了这样重的伤，他是没有办法和孤玄交手或者逃走的，所以他干脆省下了这份力气。他靠在舱边的身子慢慢滑下去，眯着眼睛看着一天明月。
　　月光照在他妖艳风情的脸上，一片凛凛的惨白。
　　绝色与生命一同流失，剩下的只有黯淡的颓颜。
　　他喃喃着说：“是啊，我是个蠢人，分不清是非对错，我也杀了很多不该死的人，所以我不怨……”
　　“可是，唯独你……我如此费尽心机，却仍是没能杀了你……”
　　“我恨你恨了十年，却只等到这一次机会啊……”
　　他吃力的抬手伸进怀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我恨你！他死在你的手里，我这一辈子都没办法去和他道谢，和他交个朋友，和他痛快的比一场！”
　　孤玄走前一步，俯视着已经神志不清的青蛇公子。
　　青蛇几近梦呓的断断续续说道：“你知道吗，那年华山上发现了前人遗宝出世，华山派里，我只是一名小小的，不起眼的采药弟子，被派去封锁后山……那时来了好多人……烈火门，神枪会，不老峰……他们冲上华山，见人就杀，师兄弟全都死了……我以为我也要死……可是那个年轻人飞剑而来，火红火红的好像霞光……”
　　“他不是人，他一个人毫发无伤的杀死了所有围攻华山的高手，带着我上了后山……原来这个神仙般的人物，也是要来抢夺宝物的……可是我那些师父、师伯，都死在了各派的围攻中，他又算是为本门报仇的大恩人……我该怎么做？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可是这个人拿到了先辈留下的《青蛇刀诀》和青蛇飞刀后，竟然那么不屑一顾。他只是好奇来看看的吧……是那样吧……他把东西随手就扔给了我，他说这玩意他的好友也用不上，拿去也卖不了几个钱……我让他带我离开这杀戮场，我要拜他为师学武功，他却看不起我……他说我根骨差，又灰扑扑的毫不起眼，带在他身边给他丢人……”
　　“后来我隐居在华山深处，花了好长时间，才练成了飞刀绝技，穿着最华美、耀眼的衣服，杀最狠最凶恶的人，终于青蛇公子的妖娆毒辣之名传遍了江湖，满以为可以去跟他道谢了，可以取笑他当年太自大了，可以用他看不起的武功打败他，让他知道华山派的厉害了，可以……和他交个朋友也不会被嫌丢他的脸了……可是他却死了……”
　　“孤玄啊，我不知道你是对还是错，他也或许的确不能算是个好人，但是他死了啊！”
　　“我这么多年坚持的道，就这么崩溃了啊……”
　　“我不管是非对错，我只是恨你，为什么让他死的那么早！”
　　青蛇公子茫然看天的眼，英华散尽，渐渐没有了焦点，那只伸在怀里的手，也无力的垂了出来。
　　他闭了眼，泪珠自两颊滑落地面，静静的碎裂。
　　“这样也不错吧，死人才能和死人去交朋友，这个混乱的江湖，你看的很重，我却……从来没放在过眼里……”
　　他的手里攥着一片布帛，鲜血模糊了原本的颜色。只依稀可以看出，那布片上绣着半朵盛放的莲花。
　　谁也不知道他临死之际攥着这布帛是什么意思，或许这是哪个绝色佳人相赠的香帕，又或者是他撕裂了敌人的衣袖。这些揣测已经无从证实，以暗杀凶名风光一时的青蛇公子，就这样带着冷掉的梦和残破的回忆，永远离开了这个他不要了的江湖。
　　孤玄攥着被江风吹得飘动的衣襟，背对着大家，站了很久。
　　看不清他会是什么表情，但是那背影，异常孤傲和落寞。
　　孤玄君本来就是个热闹的萧索客。
　　他爱玩爱闹，偶尔还骗人，和他走近了会觉得他很可爱，但却无法了解他到底是怎样的人。
　　青蛇公子问他说，是不是很寂寞。
　　他不知真假的顺口回答，是。
　　即使寂寞着，他也高高兴兴、热热闹闹的在寂寞。
　　可是这一次，孤玄君却并不像平时那样，眉眼俱笑的转过身来调侃几句，只是那样站着，独自寥落。
　　青蛇公子处心积虑要杀掉他，他反算对方将计就计，似乎也没有做错什么，可是对方死在他的剑下，他却真的难过起来。
　　和杀掉封缘侯那次不同，孤玄难过的如此明显，如果不明真相的人看到了，一定以为他在凭吊知己好友。
　　他的心里的确在喟叹。
　　——青蛇，你走的好潇洒。
　　身为江湖人，却说你不要这个混乱的江湖。于是就无憾而去，也不知黄泉路上，前面那人有没有等你。或者，等的是不是你。
　　唯有到达了一个高度，才能相互理解彼此的处境。
　　能够理解自己的人，真的又少了一个。
　　多多少少都与自己是有关的啊……
　　这满目的荒凉，其实算起来都是自找的，又能怪得了谁来？
　　孤玄习惯性的笑了起来。
　　笑那些潇洒的蠢人，也笑一直做着蠢事的自己。
　　身后传来怀涟犹豫的声音：“喂？”
　　孤玄转过身来，先前那惨烈的笑容化为春意飞上眉眼。
　　他弯起了弦月般的眼，笑的无辜而开怀：“恩？”
　　“你一早就没有中毒？”
　　“啸天鹰以前和我有一点交情，所以他大寿之日，我来祝贺。只不过我也没想到他酒里居然会动手脚，等发现时，却已晚了，只好三分装成了十分，暗中驱毒。”
　　“可是以你的功力，应该早就无恙了吧？为什么要到最后才出手？鹰九爷一条膀子为你废了，我们大家也……也都差点顶不住……”
　　“船舱里没有窗子，我看不到。”
　　孤玄笑眯眯的回答着，就听那戴斗笠的女子冷哼一声。
　　于是孤玄立即改口：“其实听也听的出来你们的情况。不过这不能怪我，如果不是那个佯装要走的姑娘救了你们，我原本打算死多少人我都不出去的。”
　　船舱内的确封死了窗子，没办法查看外面的战局，孤玄并不知道那个他心里激赏的姑娘，就是他未见过面的妻子。而他的未婚妻，也是最早反应过来孤玄这么久都没有动静，实在不是件寻常事。
　　大家为了救他，几乎都拼上了性命，可这人一点感激之情也没有，反而打算任由他们全部死在这里。
　　怀涟本来应该发怒的，可是一时懵了，不知道该什么反应。
　　蝶舞幽幽的道：“君上请便吧，鹰九醒来后，奴家会告诉他因为他拼死救护拖延了时间，天道宫的仙子们及时赶到，救走了君上。”
　　孤玄倏然回头，弦月般的眼猛的睁开，凌厉眼神直射蝶舞。
　　良久，他敛了厉目，垂首浅笑：“姑娘就是方才指挥若定的那一位，好武功，好心计。若非孤玄有婚约在身，真想问问有没有机会……”
　　“孤玄君，这些事有的是时间慢慢讲，我师兄中的青蛇刀毒到底如何能医？”
　　看到孤玄就要离去，一直很怕他的千雪终于忍不住扬声发问。
　　孤玄恍若未闻的径自走向青蛇公子的尸身，褪下了自己披着的那湛青色的披衣。
　　这件几乎代表着他身份地位的青衣，飘飘扬扬的罩在了青蛇公子的身上。比起青蛇公子原先那套大紫大红的妖娆装束，似乎更衬他的名号。
　　孤玄将他连衣带人的揽起，又走了几步，站定在船舷边，松开了手。
　　青蛇公子的尸身裹着孤玄的青衣落入了水中。目送那片青衫随着江水流动而慢慢远逝，孤玄踏江而过。
　　“无暇派自有良药相救，你们避过修罗城直接回去，迟恐不及！”

　　得到孤玄君的指点后，大家方才有些安心。今夜发生之事实在太多，几人围坐一圈，谁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鹰九依然昏迷不醒，紫御也枕在千雪膝头沉沉睡去。
　　其他人看着孤玄君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回神。
　　“蝶舞姐，孤玄君他好狠毒……”
　　千雪喃喃着说：“如果不是你当机立断，和青蛇公子达成协议，让他有机会一剑击杀，那我们全部死在这里，他也是不打算管的了？”
　　“他是会管的，只不过是在我们死后，他给我们报仇。”蝶舞的唇边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活人他不管，等死了才报仇？”
　　“是的。”
　　“我不明白！”
　　“其实最初会死的人，只是鹰九一个而已吧。”
　　蝶舞梦灵的神色有些像她的名字一样迷离起来。“我们是自己出来插手的，打乱了孤玄君的计划，所以被牺牲掉也不能抱怨什么吧……”
　　“孤玄君是来祝寿的，却被鹰九下了药落入圈套，而鹰九本来只是为了自己新结识的兄弟求饶，却不想青蛇公子另有图谋，所以鹰九才愤然与兄弟反目。”
　　“然而孤玄君如果这个时候出手，虽然可能救得下鹰九的性命，交情却没办法维持了。鹰九这种性子，宁愿为了护友而亡，补偿欺骗对方的过错，也没办法好端端的任自己算计过的朋友相救吧。男人的面子有时候比性命要紧的多呢。”
　　千雪有些恍然，怀涟仍是一脸迷惑：“可是鹰九爷被砍了一条胳膊，成了废人啊，哪有这样的朋友……”
　　蝶舞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怀涟公子天真淳朴，自然是很难明白的。”
　　她说着，心里却是一片震惊。
　　孤玄的想法和做法，自己居然能够完整的理解和诠释，虽说早就知道彼此的相似之处，可仍没想到竟然会如此的合拍。
　　见他一次，再一次。每次都更加深刻的认识到，没有人比他更适合自己。
　　可是每次增加了对他的了解后，孤玄君身上那种像是寂寞了一千年的萧瑟寥落，就更是伤人。
　　她或许可以做他的解人，但理解之后却想要逃的远远的。就好像初生的牛犊，不认识老虎才会觉得它亲切，无知无惧的凑上前。而认识老虎有多可怕的兽们，都是唯恐避之不及。
　　她喜欢和这些笨蛋在一起，哪怕是方才几乎要丧命，都觉得是快乐而畅意的。
　　蝶舞愕然发现，虽然她是无情无义、出手狠毒的罗刹鬼女，却和正常的女孩子一样，也是害怕寂寞的。

　　〖谢妖娆•青蛇公子〗

　　紫绶青蛇红袖招，枉使狂名上重霄。
　　骄矜错负心如死，烟水无情葬妖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