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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子与闺(1) ...

  •   话音不大,但掷地有声,一圈船员不约而同瞪大眼睛。觉得莫七爷能打架,能教徒弟,能“香妻”。就算他是豺狼,也是豺中龙凤,狼中豪杰,很是想向他讨教某些经验。

      仲小佐刚才没被他师傅闷死,显然没长什么记性,又画蛇添足地嚷嚷:“我师傅如此优秀,若他心上人敢有二心,他……就会让这对奸夫淫/妇,玉石同尽!是不是这样?莫师傅。”

      众人想起了传说中,亲手被莫七爷捅死的朔航,不约而同的嘶成一片和声。

      莫识卿惊得差点把含在嘴里的酒吐出来,弯腰用手捂嘴,把酒狠咽下去,接着被酒气冲得一阵猛咳,一时吐不出半个音来平反。只得用某种坦率且豪迈的手势,向仲小佐这不孝弟子传达“老子今儿个和你这辱没师门的玩意儿,断绝师徒关系!”的信息。

      “是因为他这样了……你才。”酒叔试探地问莫识卿。

      “……不是!”莫识卿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来,心道:“仲小佐这么个爱情观崎岖的玩意儿,居然会暗恋一个人?难道他心里希望,这样对待别人,不……看他任人揉捏的样子,难道是希望被别人这样对待?”

      “这前一句里的‘将材’,指的是莫七爷吗?说得好,俺看他治家都颇有将风。”糙胡子说。

      那位少年,见大伙儿对着魔头有说有笑,越发认为不可理喻,觉得大人真是庸俗,竟然会被奸人的淫混之言迷惑心智,气得直跺脚:“什么‘将材’!莫七爷不过二十来岁,七/八年前就已经听说他在匪窝里风生水起了,莫非他上辈子是做将军的?呸!我看是鬼将军吧。”

      “对呀,这是怎么一回事?”

      关于自己的出生,莫识卿专门叮嘱过岑弈,让他不要在城中宣扬,毕竟他都混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再谈出生,有损家名。他正后悔酒后失言,琢磨怎么糊弄过去,酒叔忽然说:“唉,你们别胡说,和苍蝇似的,‘将材’说的是莫七爷的父亲是将军,他父亲名豫,全名莫豫,人如其名,是个果勇无畏的男人。我记得他凭一柄‘杳沄剑’名动江南,考取了了那年的武状元,捉住了想要杀害桂丹城公主的寇匪刺客,领导多城武士使者打败过海寇,牵头建立了四城联合的‘水狩司’,为渔贾客运船只提供无偿护卫。有这‘水狩司’的存在,海寇余孽被堵死在卧龙泽,不能出来害人。二十年前的那时候,除了不能乘龙息洋流贯通南北,和现在一样太平。领航的放哨的偶尔喝点小酒,也不怕误什么事。”

      酒叔忽然噼里啪啦说了一大段,都是些顶顶的好功德,大伙儿一时有些懵。
      最后听酒叔话里意有所指,有些人又笑起来。

      少年快把三层杉木板跺穿了,大声说:“怎么可能,这个寇匪余孽的父亲是抗击寇匪的将军?都是些什么破故事,戏班子都不会排这种愚蠢的戏!”

      一些年轻的船员抱手胸前,明显也不相信酒叔的话。

      酒叔哼了一声,想喝口酒润润喉,再和这些年轻人讲讲这事儿——莫豫是二十年前家喻户晓的大英雄,是酒叔少年时,梦想成为的人。

      韶光里的梦,带着最鲜艳的色彩,在最肥沃的土壤里萌芽,不管有没有结果,再提起,人们都会怀念它的美好。

      莫识卿看见酒叔眼里有难掩的倾慕,忽然有些坐立不安。

      酒叔找酒,习惯性的往腰间一摸,只摸到了逐渐突出的腰间盘,又见莫识卿不见外地拿着他的葫芦喝酒——那可是自己祖传三代的“墨玉仙人居”。而这位爷刚刚亲手捏碎的葫芦,此刻还在地上无声鸣冤。酒叔觉得刚才是猪油蒙心了,才会为莫识卿老子说什么好话。

      一边上前抢夺自己的“太爷爷”,酒叔一边愤愤地说:“你们不信我说的,那就听莫七爷自己讲他自己的故事吧。我不会添油加醋,莫七爷会不会自己贴金,我可说不准。”

      他动作太猛,莫识卿右手上的白缎本就系得松,随着他的动作散开,被海风吹着,像一只白色的幽灵,随着莫识卿的衣袍滑下。

      闹哄哄的人群忽然安静,集体看向莫识卿的右手,像一群被捉住脖颈的鸭。

      那可是莫七爷号称现世就是要吞噬人命的右手。

      见此插曲,莫识卿随意将广袖垂下,遮住右手。

      只有站得近的酒叔,看清了他右手腕部的端弥,眉心一皱。

      站得远的船员战战兢兢看了半晌,没见莫七爷袖口冒黑色鬼气,也没见莫七爷目现重瞳暴起杀人。

      糙胡子直率地说:“你不是说右手里封着吃人的鬼吗?俺怎么瞧它比你的脸还白净些?

      莫识卿用脚尖勾住那蛇一样要逃的缎带,捉回左手里,承认道:“没什么,看着堵心罢。”

      “嘿呀,莫七爷可真是虚伪得有趣,快点讲讲你那些个身不由己的故事吧!别再卖关子了。”糙胡子磨挫着自己的胡子,有些不耐烦。

      酒叔琢磨着莫识卿手腕上的痕迹,欲言又止,却见莫七爷一小白脸的风轻云淡,翘了二郎腿,看着只缺把折扇就是茶馆里的说书先生了。酒叔愤愤地吐了一口气,觉得刚才是脑子被驴踢了,才会见了这痕迹,产生忧虑。

      那黄得蹉跎的壶中仙,从他领子里冒出,钻进“墨玉仙人居”。

      “莫豫,他才不是什么武状元。举试每隔三年在六大城中举行,有武、御、文三科。那家伙为继承莫家杳沄剑,从出生到二十二岁,都在海上修行,和鱼儿似的没上过岸。修行有成,想去桂丹求取功名,目不识丁,文试自然是没戏。自然而然地去报考武试,结果人家检查了他的杳沄剑,说这武器不合格,不让他佩这剑参加考试……”

      “武器不合格就不让考,这是什么理由?是怎么个不合格法儿?”少年有参加武试的经验,觉得莫识卿所说与自己实际经历不符,于是插嘴。

      “他的剑是家传的宝物,灵气四溢,考官就说这剑已化为御使,得去参加‘御试’,用这个理由把他打发走了。”

      “你瞎说!怎么可能直接赶人?我之前参加的武试,就可以使用内附御使的武器,只要你不让御使化出实形……几乎没有考生会用普通武器了。”少年嚷嚷,不知为什么语气有些愤愤然。

      莫识卿听闻摆手:“所以说现在的小朋友越来越不禁打了,武试的初衷比的是肉体凡胎。如今为了方便‘持灵器’的考生而改变考试制度,以御使加持武力的‘歪门邪道’渐成风气,人们重在炼器而不是练人。姑妄言之,如今这‘新’武试,就像考试一边比角御赛,一边耍花剑、玩大刀、扭秧歌。”

      “这……”少年欲反驳,可他两年前武试落第,就是因为遇到了武器附有强大御使的对手。

      他的对手,胖得像个磨盘精,挥刀动作神似海龟划水,可他的佩刀中附了只烁拟金龙。而少年的武器只是柄普通铁剑,和小胖子对垒,就像用朽木棍捅活蚌。烁拟金龙的假龙威护着那小胖墩,少年根本无法近他的身。比了十招,他的铁剑就断了,少年不服气,要求小胖墩换武器再比,被不知收了多少贿赂的考官赶走。

      “然后呢?莫豫御试比得怎么样?”糙胡子问。

      “也没成,大概是考官看他那剑里剑气的玩意儿,以为他是来砸场子的吧,也没给他参考。这么一来二去,莫豫也有脾气,发誓这辈子都不参加举试了。”

      少年正襟危坐,绝对是在场所有人中听得最认真的,若给他腿上放个小本儿,他就是茶馆说书先生的小跟班儿了。为什么他如此认真?为的就是在捉住莫某人的小辫子后,见缝插针地拆他台:“什么破理由,既然他武功绝顶厉害,为什么不换武器去考武试?为什么不塞银子给考官让他放行?为什么不直接端一窝儿土匪海寇立点功勋,直接免试当差?”

      莫识卿翻了个白眼,很想上前把少年当陀螺抽。这什么破小孩儿?心眼多得跟珊瑚似的。

      可不知是莫某人对这少年的父亲有愧,还是酒精泡哑了这二踢脚,莫识卿沉吟一会儿后耐心解释:“为什么不贿赂考官?因为莫家穷。为什么不干点大事儿?因为那时钱比什么都有用。为什么他只用杳沄?当年我也问过他同样的问题。他说‘武学固不离道,然则道在器中,吾不可离器而蕴道也。’”

      少年哧地一声冷笑:“你爹他不是目不识丁吗?怎么说个话这么文邹邹的,我看他这文字上颇有天成,直接去考文试定会是个状元。”

      莫识卿冷脸沉默,少年挑衅地望着对方,觉得自己通灵得像面照妖镜,令莫七爷光鲜皮囊下的虚伪暴露无遗。

      糙胡子见其卡壳,幸灾乐祸的哼哼;酒叔觉得这小孩打断大人说话,真没教养——莫七爷的虚伪路人皆知,这样把他每一个刺儿都挑出来,这故事参横时分都讲不完;仲小佐慈悲地瞧着这还比他小几岁的少年,认为他很快就要英年早逝了。

      “你叫什么名字?”莫识卿突然问少年,声音似水般平淡,可硬是让人有种莫七爷打算抄人全家的错觉。

      少年一阵恶寒,可要他在莫七爷面前露怯,是绝对不可能的,他瞪着莫识卿,很像只虚张声势的奢毛猫:“我叫‘胡栗’,古傍月胡,西下木栗,是桂丹人,父亲已被你杀了,叔叔被别的海寇杀了,家中只有母亲、两位七旬老人,还有堂弟堂妹。你想怎么样!”

      然而莫识卿并不想怎么样,他歪着头说:“胡栗?是个好名字,听起来和你一样聪明。还和我与家父的名字有异曲同工之妙。”

      “什么玩意儿?”这名字很聪明的少年没想明白,自己的名字怎么就和魔头和魔头老子有相似之处了。

      莫识卿笑笑,一脸的高深莫测。

      “哦,”糙胡子一拍脑袋,“你爹的名字,莫豫,‘莫’含否定意,‘豫’则是犹豫,你爷爷给他取这名,是希望他‘不要犹豫’,果断勇敢。正如他持传家剑武试被拒,一气之下,干脆不参加了,也不死皮赖脸求什么门道。这小子的名儿,胡栗,‘胡’也带否定意,‘栗’是害怕得发抖的意思,他父母希望儿子做个勇敢无畏的人,而他现在……不负其望。莫七爷的名字,莫识卿,这意思是……‘不认识你’?什么玩意……”

      糙胡子望天,不太能琢磨出这里面的深意。

      “莫识卿,就是你对我好坏与否,我都不会看在眼里。爱恨情仇不郁结于心,关键时候才能六亲不认地大义灭亲,不为这些所谓的‘玉’而碎,才能守得我自己这块‘瓦’的万全。”莫识卿语气平淡的解释。

      像是被这诅咒似的定义震住,众人皆是沉默,越来越感觉这人模人样的家伙不太像自己的同类了。

      同时,他弑父杀亲的行为,也有了一种合理,却又不能苟同的解释——就像鲨鱼天生嗜血杀人,莫七爷天生就是如此,人们可以怕他,可以恨他,但其实是不能怪他的。

      因为没什么奇怪,他的名字决定了,他天生就会如此罢。

      只有酒叔冷哼一声,说:“虎毒还不食子呢!父母见襁褓小儿,欢心幸福,给孩子取名多为勉励或补五行缺憾,但无不饱含祝福。你父母给你取‘莫识卿’这个名字,怎么可能奔着这种咒人的意思去?”

      莫识卿无所谓地摊摊手:“谁知道呢?反正他们老人家一个都不在了。”

      “你……”酒叔握紧拳头,他身为三个孩子的父亲,对莫七爷对待自己,对待父母的态度难以忍受。他呸了一口,说:“哀莫大于心死,你真是不可救药。”

      “你那目不识丁的爹,是怎么说出那什么‘道在器中,器不离道’的话来的?”胡栗不依不饶。

      仲小佐发现,除了他,所有人都将他师傅视为狼虎之倍。他心里郁结,很想大声道出莫识卿的瑕不掩瑜,可就连莫识卿本人都已经心灰意懒了。这种情况下,他一个外人无谓的辩解又有什么用呢?他又急又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还好莫识卿的脸皮足够厚,他抿了抿嘴唇,万分无奈地叹了口气:“是鄙人往我老子脸上贴金了,刚刚那文邹邹的一句,其实是我自己总结的。当年莫豫其实是这样说的‘虽然老子的武功天下无双,但这把剑是莫家的圣物,代表了你爷爷、太爷爷、大太爷爷们的毕生绝学,我不在他们面前显摆,是对不起列祖列宗的。’”

      莫识卿复述他爹的话时,用的是桂丹的湘南方言,一半儿船员不知所云,又不想露怯,一脸莫测高深,仿佛自己听之有悟。另一半听得懂湘南方言的,似被这对父子的厚颜无耻震撼,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胡栗听懂了,毕竟他刚才亲口承认了他家在桂丹。他脸一白,认为莫识卿是专门说这话给自己听,用来讽刺自己的。他暴起欲做妖,被酒叔一把按住,丢到一边。酒叔催促道:“快讲你爹的事儿!你们也别当场挑刺找茬,听完再怼人也成呀。还有‘神女’的故事我没听过呢,等会儿快没时间了。”

      莫某人听了这番话,恨不得当场吞舌头,一个屁也不想放。但,他有一种“箭在弦上”的急迫感——或许错过今晚,就再没人会听他亲口述说自己的故事了。将被针对的怨气努力压下,莫识卿有种自己放下屠刀三年后,终于要在今天立地成佛的感觉。

      “反正他没去考举,阴差阳错的,谁知道为什么。但举试后不久,桂丹城出了件大事,有人在城府、衙门、集市多地,散布名单,名单上皆是城中位高、德高的人物。名单后注一行血书,曰‘列名者,吾兼旬杀一人’。未署名,未属组织,也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于是城中百姓无不在猜测此人是谁。
      “榜上有名者或认为是闲人搞怪,无动于衷;或寝食难安,重金聘请武士、使者保卫。那号称要二十天杀一个名士的家伙则言出则行,到了布告上定的日子,就开始杀人。他武艺通神,使得一手举世无双的暗器,无论对方有多少人护卫,他总能在对方逛街、吃饭、睡觉时找到机会下手。从二月中旬到四月初,那个春天里,包括名士和护卫,死了两百多人。”

  • 作者有话要说:  刀刀。
    中间那些文邹邹的话,是鄙人瞎掰的。。
    湘南话就是桂林话,大家可以尝试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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