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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敷衍 ...


  •   主神大殿所在之处,去天不盈尺,高处不胜寒,人间时属盛夏,此地雪尘纷纷。

      说神殿是个巨大的殿吧,可目之所及,只有殿门,神殿的其他部分隐没在光与雪尘里,天界此时吝啬的天气,限制了人们亲眼证实神殿之大的可能。

      不过神殿的门还是很有点看头的。

      殿门由整块的青色玉石雕铸而成,上面有阳刻雕饰,左右对称,上半部分的雕饰图案像一只眼睛——那其实是一朵有四个瓣儿的花,其花蕊处嵌着一颗幽黑圆玉,使得它看起来像一只眼袋深深的眼睛。

      “花眼”之下是穿成串儿的五个菱形花纹,像是这只眼睛在哭泣,菱形的眼泪顺着青白的石板淌下来,别有些妖异的气氛。

      殿门下半部分则是六条散开的蔓形,像是眼泪落地后,各自东西南北流,从而形成了这样的图案,观之玄妙无比。

      殿门虽未配匾额,但这个世界的人们,都能从代代相传的神话中得知,主神的大殿叫“琅息”,寓意着无穷无尽,生生不息。

      忽然,一道黑影撕裂了这片雪白。

      那是一位男子,裹着黑色长披风,顶着风雪前进,他微卷的前发被吹开,露出侧脸来。

      男子面部轮廓深邃,眉眼分明,眼角斜掠,有点凤眼的意思。他下巴有刚冒出细芽儿的胡须,零零碎碎,使他看起来像个不拘小节的人。但男子那齐腰的头发却从脑后开始,被扎成了一股鱼骨麻花儿,发尾还缀一条墨蓝色被打成蝴蝶结的发带。

      这发型对于一个男人来说,“精致”得有些过分。

      看他的第一眼,你会被他独特的帅气所吸引,但若是你再多看几眼,可能会发出这样的感叹:

      世间竟真有像他这样,能同时驾驭络腮胡子和鱼骨麻花辫的人。如果他的面容再长得再温润些,如此搭配,定会被认为是兔儿爷;若是他再长得威武些,这样搭配,就铁定得被认为是疯子。

      而这位男子的长相正好“不偏不倚”。他这样小胡配麻花儿,看着竟有种“小榻琴心展,长缨剑胆舒”的意味,让人觉得,这定是个情智胆识皆有的男人。

      但此时此刻,这位男子表情甚为苦大仇深。眉头皱成个“川”字,极大破坏了他的英俊形象。

      此人像极了正走在讨债的路上,所到之处,飞舞的雪粒受到惊吓,四散逃开。

      这位风一般的男子,到神殿门口停下,抬头和殿门上的花“大眼瞪小眼”片刻,欲敲门,停住了手,烦躁地啧了一声,在门边踌躇片刻。

      他感受不到寒冷,在漫天的风雪中,还是习惯性地搓搓手,长叹一口气——这口气也并未呼出白雾。

      最后,他还是一咬牙,上前敲响了殿门。

      他手劲甚大,砰砰砰地像是要给殿门上多戳几个菱形的泪点儿。

      在男子将要敲下第四下时,花纹从对称轴处竖直裂开,向里开启。

      这巨大的石门,打开时看着气势恢宏,却悄无声息,门外的雪尘像被什么东西阻隔,飘不进门里。

      男子也不多礼,跨过神殿门槛,开门见山地向里吆喝道:“神,今天我可以上路了吗?我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殿内空旷,看上去足以跑十来匹马,男子这一句诘问,回音袅袅,怨念之气在大殿中回荡。

      大殿的尽头,是这个世界至尊的主神。

      主神无王座,只悠闲踞坐于团席之上,紫衣广袖,人模人样,不见他长些什么凤翼、龙角、豹尾、第三只眼儿之类的点缀。

      更为奇怪的是,殿内空间巨大,却只有主神一位活物,不说红袖添香的美人,连个为主神磨墨的普通仆人都没见着,那话本中“神君鞍前马后有十万天兵天将”,应该真只是个传说而已。

      “稍安勿躁,马上你就能下凡去了。”主神语气平和,听之若微风拂过树隙,让人有身沐清风,足濯清泉之感。

      男子听闻神君此言嗤之以鼻:“还是‘马上’?三年前你说‘马上’,三年后你还说‘马上’,啧,我说青冥大人,您这骑的是什么神马,跑得也甭快了吧。”

      神殿虽是大得很,但陈设精简得过分,放眼望去,既无雕梁,也无画栋。除了屏风和书架,家具只有神面前这席白玉案台。

      案上有笔墨纸砚和黑色镇纸,案边是高悬的窗棂,无镂空雕花,神殿的青石地板上却投有光影,层层叠叠,像极了荡漾的水波。

      空旷的神殿,因这些不停变化的光斑而平添了活气,有点精致的热闹。

      这位男子并没有半点心情欣赏这些玄妙景致,他恶狠狠踏着这一地光斑,走到主神案前,盯着青冥神君的脸看了片刻,之后幽幽地对神君说: “青冥大人,你是这世间唯一的主神,万千生灵敬仰的对象,是独一无二高贵的人物……”

      青冥神君皱了眉,看起来,男子成功地用溢美之词恶心到了他。

      男子此时仔细观察着神君的脸,却只能依稀分辨出神君情绪的变化,看不清神君的容貌。

      并不是神君正带着什么面具,而是别人无法记住神君外貌的细节。

      就像此时此刻,神君也风轻云淡地任男子看着。然而等男子移开目光后,却发现自己怎么绞尽脑汁,也无法在脑海中复现神君的面容,像是那段记忆被挖去了一样。

      这种感觉实在诡异,所以男子转而看向窗外茫白 ,接着说:“……可我也听说过这么一句俗话,叫‘贵人多忘事’,所以当年是谁向你许愿,又许了什么愿望,你这顶顶的贵人还记得吗?”

      神君提笔,蘸墨,在巴掌大的符纸上写写画画。男子等得不耐烦,“啧”一声,神君慢吞吞地开口: “当然记得,你三天两头往我这儿跑,我即使是想忘,也忘不掉。”

      “好,那请青冥大人说说看。”男子站在案前,背着手,居高临下地摆出讨债的模样。

      青冥神君颇有耐心,一边运笔一边说:“当年莫识卿向紫烟许愿,说是要复活最后一任南洋海寇首领朔航,我便在你转世投胎之前截下了你的魂魄。”

      青冥神君口中的紫烟,是一个叫紫烟冥珠的宝物,世间独一无二,能实现人的任何愿望。

      “所以为什么还不让我……”这位名叫朔航的连忙据理力争。

      “但是。”青冥神君打断他,“你当年死于炎火,那火烧得彻底,最后只留下了你的些许骨灰,我可以让你的魂魄重降世间,保留前身记忆,可也得有个合适的容器来盛装你的魂魄……不过最近我想到了个法子……”

      “是什么?”朔航见青冥神君时隔三年,终于说有法子了,连忙俯身倾耳,准备洗耳恭听这千日一“谕”。

      青冥神君抬眸看了朔航一眼:“我打算用你的骨灰,加入青穹峰上的千年冰泉灵水,为你造一个稍小一些的躯体,这样虽是勉强了些,但这好歹是你原身的一部分,能安定你的魂魄。”

      男子本来用左手托着下巴,表情严肃,可等他回过味儿来,震惊得下巴差点掉到脚背儿上。只觉得青冥神君狗嘴里吐出的不是象牙,而是一根象大腿骨。

      “您老是存心拿我消遣是吧,所以才不放我走。”朔航咬牙道。

      他隔三差五来到神殿,每次来都会问“自己什么时候能再回到凡间的爱人身边”,可青冥神君把 “马上”这个词一本正经地说了上千万遍,也没能给他个定数。

      朔航窝着一口怨念之气想着:“怪不得他身为创世之神都没个伴侣,这副死猪成精的性子,哪个冤大头受得了,他是无聊至极了,才折腾老子取乐。”

      想到这儿,朔航猛一拍白玉书案发泄火气,震得书案上的砚台蹦了一下,之后他声音低沉地说:“你青冥神君神通广大,这世上不管活物死物都是你造的,如今你却说你连老子的肉身都恢复不了……啧,我还得多亏你三千年来的深藏不露,要不凡间把修神庙的银两用来造楼船战舰,打我朔氏南洋海寇,朔家还能再早几年灭亡。”

      “徒负盛名,着实惭愧,”青冥神君无奈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神魂精魄育于世尘,我非你生父,也已许久未食人间烟火,我凭空造一肉躯予你,你是无法适应的,要是一不小心损伤魂魄,你就再不得进入轮回了,你爱的那个人,今生不得与你相见,来生你也没有机会见到了。”

      “我管他来世如何干什么?没有了这一世的记忆,那就不是我了。”朔航听神句句皆敷衍,气得几欲再死一遍,他攥紧了拳头,“复活原身不行,你发发神威,让别的活人腾个窝儿,让我住进去不行吗?那除寇匪的大将军岑奕和我原来身量差不多,是个不错的选择。”

      “不行,这是杀人。”青冥神君正气凛然道。

      可在朔航听来却是万分的道貌岸然,他冷笑一声,说道:“人们都说这紫烟冥珠是你遗落于凡间的神骨,是世间唯一能请动你这位爷的法宝。一千年前这个玩意还挑起过历经百年的战争,不知多少人在那时丢了身家性命。

      “最后此物流落于我朔家先祖手中,我的那位先祖不忍见这玩意再祸害世间,于是带着这紫烟冥珠杀出重围,逃到南洋泽地隐居,千年那场战争才就此平息。我先祖心系苍生,敢作敢当,在之后的千年里一直没让这害人的东西再现世,我先祖默默无闻,是在干大事,某些人默默无闻,却又真的什么屁事儿都没做。”

      朔航意有所指,他站直上身,开始在案前来回踱步,接着说:“可如今青冥神君却亲口说,这玩意连杀死一个凡人都做不到,实在是可笑至极!”

      “你说的大致正确,但这件事的细节恐怕因年岁久远,你不曾知晓。”神君停下笔,将笔搁到砚台角,他双手撑在桌案上,修长的手交错,倒更衬得指节分明,姿态镇静冷肃,“一千年前,朔家还没有统领什么南洋海寇,只是普通的武士家族。但那一任的朔家家主朔启得到一位城主赏识,得以担任军队副将。

      “当年,先是这位城主得到了紫烟,欲将它用刚玉磨碾碎。朔启不忍此宝物被毁,于是凭职务之便,在百楼之上点燃烽火,假报敌情,趁兵马混乱之时‘救出’紫烟,携家眷逃往南洋卧龙泽。

      “朔启本做了件极好的事,紫烟流落南洋卧龙泽,觊觎它的人尝试攻破卧龙泽的奇险地势,可它实在易守难攻,人们没了可争夺之物,战争也就渐渐平息。

      “可是之后一些死罪犯人流亡至卧龙泽,朔家子孙近墨者黑,被带坏了风气。无法律约束的他们,为了粮食、钱财和女人,肆意骚扰沿海百姓,卧龙泽渐成豺狼滋生的温床——这就是南洋海寇的起源。”

      青冥神君述说着历史,语气平淡。

      这位“亡国”海寇首领听着,踱着的步子渐渐停下,说道:“都是朔家人的贪欲在犯错罢了。”

      他原本锐利的眉目里似有悲怆闪过,似乎并没有把自己排除在“错的”朔家人之外。

      青冥神君交叉的手指一紧,嘴角上扬起一个微妙的弧度,说:”但朔家有‘平复战乱’这等大功劳,即使南洋沿海千年来民不聊生,这样的行为也无可厚非。”

      朔航听来,神君的语气里带着些促狭,让他觉得神君是在讽刺他们朔家。

      朔航明明才是那个说话习惯夹枪带棒的家伙,可他不知有什么毛病,自己嘲讽别人天经地义,别人讽刺自己就是岂有此理。

      朔航窝火,此时此刻气得在心里编排起了渎神的各种方法:腰斩、凌迟、浸猪笼、挠痒痒……

      朔航不知道,神君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深藏不露,他其实有“读心”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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