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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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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亚察觉到了他的异常,关切地问他怎么了。
他忙连连摆手:“没什么,没什么,只是觉得有点突然。”
辛亚笑出声来:“这有什么突然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大家都是这样。”
“不是大事”“大家都这样”......明业早已不是第一次听到这话了。
难道只有他一个人不正常吗?只有他一个人会觉得有些难过吗?
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涌上来了,沉闷的密不透风的盖子将他牢牢裹住。
他匆匆吃完夜宵,和辛亚告别后快步回到宿舍。
明业回想起他从一个新生人到现在的十八年来的生活。
往来路看时,才发现那里一片混沌。
每天的生活都是一样的。五点起床,去研究室工作。晚上十一点结束工作,回到宿舍。每周日晚有总结大会,竭力煽动着狂热的追求荣誉和贡献的气氛。研究院的四处墙壁常挂着横幅和光荣榜标明着谁谁有取得了惊人的成就,谁又晋升了多大的职位。那层次分明的晋升阶梯吸引了所有人不顾一切地忘情地向上攀爬。于是就这样模模糊糊地过了十八年,如果不是这次莫名其妙地回顾往事,可能他仍要沉溺于这片无止境的“向上”之海中,直到归期将至。而狂热的荣誉之海水将浸透他的皮肤,他的心脏会只为这些而加速跳动,从而对其他事情一概不在意。
一概不在意。
明业忽然觉得有些可怕,然而更可怕的事是,他想不出自己的生活里有什么“其他事情”。也许在之前的十几年,他觉得这是无可厚非的,是天经地义的。可现在,他不这么认为了。
都是那些禁\书惹的祸!他愤愤地想。
他打开电脑,习惯性地瞥了眼桌面右上角的圆球。那是他为自己编写的有反追踪功能的防火墙,现在小球呈绿色,说明他的电脑没有被入侵过,是安全的。
鬼使神差地,他又点开了那些书。
这些是从玄网上捞到的。玄网是一个非法地下网站,是潜伏于平日里大家能访问到的网络空间地表之下的幽暗所在。一般人是无法访问到玄网的,而明业,偏偏是个技术高超的黑客。
这些书很新奇。
第一次打开这些书的时候,明业的心里只有一句话:这都什么玩意?
“人是宇宙之精华,万物之灵长”——宇宙是大爆炸后一个奇点膨胀而来,非要说精华应该是基本粒子吧?人类不过是三维碳基生物,竟也妄想与宇宙比肩?
“当你为错过太阳而哭泣时,你也要错过群星了”——太阳和群星怎么会被“错过”呢?以狭隘的主观意识度量恒久的客观存在简直蠢得好笑。
明业几乎是以一种看笑话的心态读下去的,这些毫无价值与贡献的书怪不得会被禁掉。若是人们都这样狭隘无知不思进取,科学要怎么发展进步?晋升要何等缓慢?那是要被人暗地嘲笑的吧——虽然表面大家和和气气一起做研究,可对于晋升快的品级高的人,尊敬都是刻进骨子里的。至于那些贡献微弱甚至于无的人,得不到多少人的青眼。更别提犯了错而降级的极个别人,那简直是毕生的耻辱,在整个研究所都是抬不起头来的。
在那些禁\书里,有一些似乎是反映了很久之前人类的生活状态。一天中,大多数人工作的时间竟然不到一半。而余下的时间,他们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比如在街道上走来走去,看些虚构的自我欺骗的故事,或者在默认的古旧社会秩序中消耗精力——顺从、反抗、推翻、重建......更令他咋舌的是复杂的人际关系,那些琐碎细密的心理和行为的复杂程度简直堪比DNA双螺旋链的原子构成。
这些原始的人真是愚昧而不懂珍惜,明业想。他们明明有着这么长的寿命,却大多数都不知进取,将生命白白消耗掉,让人痛恨又羡慕。如果他也能有这么长的生命,他一定会成为荣誉堂里最闪亮最耀眼的星辰。哦,如果他想的话,当上总统也不会是难事。
在刚开始接触这些公元人的资料时,作为恒纪年的优秀科学家,他站在发达的科技文明的肩膀上对古人有种天然的不屑和怜悯。现代文明的优越感给他的眼光蒙上了一层取粗去精的筛子,让他以自己预设的判断和立场来看待历史,从中获得更浓烈具体的优越感来抚慰自己,从而形成一个迷\幻\药般的循环。
可是慢慢的,在看了更多以后,这些批判的念头却逐渐淡去了。在这之前,明业对书的理解仅限于生命科学论文和计算机技术论文,它们条分缕析,端庄持重,以冰凉的温度使人清醒地了解这个世界的技术发展。而这些书却是火热的,它们谈论文学与哲学,讨论生死与爱欲,称赞人又憎恶人......如此不理性,如此不科学,如此疯狂——又如此引人着迷,让人在热烈后感受到一种暴雨后的静谧和美。
明业从中汲取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妙感受,他贫瘠的语言和乏味的逻辑无法描述这种感觉。若是用一个对比来衡量出这种感受的程度,那么可以说它是比乐丸更美妙的东西。
研究院内的心理调节诊室每周会有定额的乐丸供给每个人,用以维持人的高兴奋度,消除疲惫。这种激素刺激产生的生理上的快感能让人瞬间如登天堂,这也是研究员们劳累一周后最大的享受和期待。他曾经有段时间疯狂地依赖乐丸,高强度的脑力和体力工作让他在生活上失去了适量的概念,尽管知道这东西过量食用会影响脑神经,可是发起狂的人就像乘上了高速列车,早已身不由己——理智上知道要赶紧停下来,行为上却是一路疾驰的。诊室的定额分配系统在他这儿是不起什么作用的,这个聪明且认真到可怕的人不仅在生物科学上成就颇深,对于黑掉系统也是很有研究。他目标导向性极强,不达目的绝不罢休,这让他收获更多成就的同时也添了许多超出旁人的焦灼煎熬——毕竟,一片混沌祥和的黑暗本不可怕,黑暗中有一丝的微光引着你追逐而它时断时续不明真假时,巨大的患得患失将你的心急急抛起又狠狠摔下的感觉才是痛苦万分的。
如果说乐丸让他承担着理智与行为分裂的痛苦和享受,那么从这些书里他所感受的精神上的愉悦则是恬淡舒适的。就像是看过了大海的人再回到小河流不会再大呼小叫,在见识到无数人一生的命运和情感后,他的偏激被潜移默化地消解了许多。他竟然有点喜欢这种感觉了。
第二天,休息时间,柏泽扬依旧欢快地来找明业玩碰碰棋。尽管他明显更想要玩SVR游戏,可短暂的休息时间内,系统是不会允许他这么造作的,而他显然也没有篡改系统监控的胆量和能力。不过,这也没关系,他有的是方法让自己快乐。
明业看着这位笑嘻嘻的同事,感慨道:“你真是什么时候都很开心啊。”
柏泽扬奇怪地看了眼明业:“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不......没什么。”
“你啊,这周的乐丸额度又没领吧?”泊泽扬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瞅着这位浪费的同事。
“你啊,这周又装病骗取超额乐丸了吧?”明业毫不客气的瞅了回去。
泊泽扬双臂环抱,翘着二郎腿说:“乐丸可是个好东西,也就只有你神经兮兮的不愿意吃。”
明业顿了顿,瞄了眼他设下的休息时间避免被监控的程序仍在正常运转,才缓缓说:“因为我现在觉得,生理上的表浅的快乐不能称其为快乐……这种短暂的排斥理智的快乐有点危险,它会让你依赖它并且沉溺下去……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吗?”
泊泽扬想了会儿,摇头说:“不明白。”
游戏已经开始启动,明业也不再多说,顺势停止了这个话题。
游戏开始,这次明业方为病毒,柏泽扬方为白细胞。
明业一边指使着病毒悄悄埋伏潜入淋巴一边问:“你们归期部这周工作量大吗?”
柏泽扬的精力全在游戏上,漫不经心地回答:“还行吧,每周不都那样吗。”
“这周……”
“这周怎么了?”
“没什么,一个朋友这周进归期。”
柏泽扬耸耸肩:“没办法的事儿。”
不一会儿,胃部和肾部已经被明业攻陷。柏泽扬还死守着心脏和大脑不撒手。
不断变异的病毒悄悄地左右夹击,四面包抄。敌进我退,敌退我打地在各处器官与淋巴间巧妙地游荡繁殖,退起来弃车保帅干脆利索,进起来步步为营稳准且狠。
又输了。柏泽扬耷拉着脑袋,一门心思地懊恼着。
明业的心思却不断游移。他想更了解归期,想问归期部的人怎么工作,更想问归期到底是什么感觉,但话不断冲上喉咙却又被他咽了回去。
归期部不仅在生科院,在整个国家都是极其特殊的存在。归期部的核心成员由国家直接任命,其他人平时基本上看不到这些人,很是神秘。但神秘的部门不止归期部一个,培育部也是如此。
柏泽扬在部里只是个助理,接触不到太核心的工作,怕是也不了解什么。
如果是平时,明业肯定会就此打住了,可这个时候,他却感觉有一种奇特的力量逼着他开口说些什么。
“听说,进入归期的人,会被分解后循环再利用?”
“恩,没错。”
“一丁点也不留吗?我是说,如果保留她的记忆,她已有的工作经验植入新生人脑中,不是会更有效率吗?”
明业以前很少和柏泽扬讨论工作上的事,毕竟二人的工作部门几乎没什么重叠的地方。见明业纠缠这个话题,柏泽扬多少有些惊讶。
“可是所有新的科技成果和经验本来就是实时更新到芯片上的,新生人的知识和经验也不差呀。”柏泽扬难得正经地回答道,“这些不就是所有值得保留的东西吗,你说的记忆指的是其他的什么吗?”
“不不,没什么。”明业连连摆手。
“不过,听说这样处理还有一个原因,”柏泽扬面色凝重起来,“据说是安全方面的考虑,我们部门涉密的地方挺多的,我也就是个外围人物,不了解多少。不过有时候能探听些小道消息。”
明业凑近脑袋,表示好奇。
柏泽扬来劲了,他清清嗓子压低声音说:“记忆一直保留的话,不就相当于永生吗?据说一千年前的一个时期,人是永生的。但那时出了大乱子,整个人类文明都差点毁掉了。”
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希望看到一向沉稳的明业面露惊讶。
明业看穿了他的心思,心中无奈,却只能不负所望地给了他一个面部反馈。
柏泽扬心满意足地继续说:“自那以后,又出了大大小小的事情,然后才是咱们之前知道的,当时的首席科学家对人体进行改造,但各零件和人体兼容的时间最长是二十年。不过还好,科技的发展已经能让人在二十年间发挥出最大的价值了。”
“明业若无其事地随手在个人终端上拨了几下,确认了实验室里此时没有被监控,低声问:“那为什么不允许我们往这方面做研究?”
泊泽扬哑然,可能是之前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可能因为每个人的天赋不同吧,新生之后已有的知识都是前人的积累,这样才能更有效率。再说了,反正每天过得都差不多,十年二十年的也没什么区别吧……”说到这儿,他斜眼看着明业,“我说,你什么时候也这么不务正业了,离下次晋升评级可没有多久了,天天打听些歪门邪道的东西,跟谁学的?”
明业耸肩道:“你说跟谁学的?我跟谁接触最多?”
柏泽扬被这一记反杀堵住嘴,只拿眼神斜着瞥他。
“哦对,说起这个歪门邪道,最近还真出了事儿”泊泽扬来了精神,“科学家们就这点不好,遇见弄不明白的事儿就总喜欢乱假设然后去证明它。”
“说的跟你不是科学家一样…”
泊泽扬撇撇嘴,不接他的话茬:“反正吧,听说之前有人在研究些胡乱扭曲现实的非法SVR游戏,主谋者还是个研究脑神经的——就是你们这块的,现在的SVR不是能把游戏和现实的端口严丝合缝地对上吗,甚至在游戏里走了一遭都察觉不到。这个非法游戏容易篡改人的思维,甚至对大脑有损伤,上面似乎已经在采取措施了。”
很久没有关注过新游戏的明业有些诧异,“已经能做到这种程度了?”
“是啊……之前咱们一块玩的《公元》还记得吧?效果已经做得很逼真了,但是进出游戏都要求主体授权同意才行,而且进入游戏后也不暂时抹除屏蔽现实世界的记忆,起码让玩家知道自己在游戏里。但是如果你没有授权,也没有进入游戏前的相关记忆,再加上极其真实的场景体验,要分得清真假也太难了……“泊泽扬忽然话锋一转,,”SVR游戏确实是好玩,比这棋那棋的带劲多了。”
明业慢条斯理地说:“还是棋好玩,对于可以赢的人来说。”
系统的提示音响起,休息时间结束,柏泽扬翻了个白眼,优哉游哉地回去工作,明业却坐在原处心不在焉了好一会儿,直到提示音加急。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