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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人生何处不不相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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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阮把手里刚收到的几个硬币放进收银台里,大略扫了一眼今天上班收到的钱。
今天客人不少,但是现在已经凌晨一点四十了,最后一个客人拿了一包槟榔就匆匆往外走了,她瞥了一眼右后方的摄像头,轻轻松了一口气,转身向后靠坐在收银台上。
再过二十分钟,就可以打烊了。
她愣愣盯着玻璃柜里自己的倒影,揉揉眼睛。
朱阮慢步绕过柜台走到小超市门口,超市门口立了一盏小路灯,透过路灯往外看,大马路上黑得像另外一个世界,又冰又冷。她蹲到路灯旁边深吸了一口气,把脸埋在合拢的双手里,默了一会儿,腾出一只手来半伸着腰摸摸裤包掏出一包烟来。
她抽出一根烟,拿出打火机猫着腰把火点着了,深深吸了一口,伸着下巴嘟着嘴把烟往天上吐,烟雾缭绕着往上圈着走,路灯下一时景色撩人得不得了。
刘光炳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隆冬十二月,北方的一座小城市,亮着微弱灯光的小超市旁的路灯下,有人穿了件明显不够厚的黑色棒球衣,头上戴了顶棒球帽,从他的视角看过去只能见到少年人瘦得硌人的尖下巴,安安静静蹲在路边吞云吐雾。
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
有人正往超市这边走来,夜太黑,只能勉强看出是个人类,一个穿着暗色衣服的长得挺高的人。
生意来了,朱阮深吸了两口烟,呛了一口,把半截烟丢在地上囫囵站起来,起得太急让她眼前不停发白光,一边咳嗽一边晃了两下,她扶住一边的路灯,恍惚注意到来人停在自己面前。
“朱……阮?”
朱阮愣了愣,甩甩头,抬头望着面前的男人。
她再次揉揉自己的眼睛。
十二月的冬夜尤其寂静,天空忽然开始下起小雪来,世界瞬间就被簌簌的雪声充斥了,朱阮盯着面前的人,第一反应是他瘦了。
“刘光炳。”她笑笑,语气平淡。
六年前。
没人会喜欢自己的父亲成天对着别人点头哈腰,尤其是对着和自己年龄相当的人点头哈腰。
从这一点上来说,朱阮的确是对刘光炳这个人讨厌透了。
朱阮的爸爸给刘光炳的爸爸做了十二年的司机,所以说打从朱阮记事起,朱阮就烦透了刘光炳。
她特别讨厌自己的爸爸动不动就被刘光炳的爸爸使唤来使唤去,很多时候还要去接刘光炳这个祖宗上下学。不过她知道自己一家子其实是被刘光炳家养活的,所以一般也的不敢对他有什么怨言。
朱阮对刘光炳的怨恨和嫉妒,顶天了就到买个小人贴上“刘光炳”三个字贴上用针扎扎的程度,非常的怂头日脑。
实际上,很难有人能做一个人的司机做到十二年之久的,朱阮爸爸之所以给刘光炳的爸爸卖这么久的命,其实也是因为两人算是穿一条开裆裤长大的,刘光炳的爸爸脑袋灵光,在那个遍地都是机会的年代下海经商成了小城里第一批富起来的人,相比较起来,朱阮的爸爸早早就结婚了,并且因为作为县城里远近闻名的愣头青而难以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眼看着家里的孩子快要养不活了,在那个年代已经开着奔驰小车的万元户刘景找上门来,亲自给驾校交了学费让发小学了车之后给自己开车不至于朱宁路活生生把他一家给饿死,并且在刘景家一家老小迁移到省城之后,他都没有忘记自己的老伙计,把朱阮一家也都接到省城来并且让他们安置下来了。
说起来,刘光炳的妈妈对自己其实也不错,算算其实刘光炳一家子都是朱阮家的恩人。
但不论怎么说,朱阮都看不惯刘光炳的那副成天娇生惯养,地球少了他就没法转的傻屌模样。
凭朱宁路自己的本事,是根本没有办法在省城买到一间厕所的,朱阮一家现在住的位置不错的三室一厅,不出意外的是刘景给付的首付,但是剩下的部分,从朱阮小学三年级搬到省城到现在整整四年,按揭都还没赔完,日子过得虽然皱皱巴巴的,但暂且还算过得去。
但朱阮算是朱宁路这战战兢兢软踏踏的一辈子最大的一个意外。
朱宁路有两个孩子,大儿子叫朱吴,名字里的吴字取自朱阮妈妈吴平贵的姓,说来就算两人现在动不动就伤筋动骨怎样打闹,年轻时可能也算相爱,不然不可能给自己的第一个孩子起这样的名字。
可惜朱吴这孩子只随他爸,全身上下就只是一根筋捏成的,比朱宁路还愣,念书到高中就辍学念不下去了,别的又不会,只能到处打打杂,眼看着二十出头了都没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
只是这回刘景是真帮不了朱宁路了,毕竟闲人养了他一个就够了,再说了朱宁路碍于面子,也从没有和刘景聊过这一档子事。
之所以说朱阮是朱宁路的意外,不单单是因为朱阮是计划生育下交了超生罚金的二女儿,更是因为朱阮实在是太聪明了,要不是越长大长得越像朱宁路,他都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女儿。
朱吴出生的六年后,朱宁路和吴平贵估计也没有当初那样相爱了,经过纠结一番之后决定留下的孩子直到出生那天才发现还没有起好名字,朱宁路在医院医生值班室里借了本新华字典,随手一翻闭着眼一指就指到了这个阮字,从此世上就多了一个朱阮。
但朱宁路没有想到自己这样生着玩玩的姑娘居然那样争气,从幼儿园开始就展现出的惊人天赋和智商一路跳了两级,到十四岁已经和大她两岁的刘光炳考到了同一个学校。
同一个班。
学校是省重点,刘景当初为了让刘光炳进这个学校砸了不少钱,而朱阮凭借着自己惊人的智商不单单轻而易举地考上了,还是拿了奖学金被学校请来上学的。
开学第一天,朱阮意气风发背着妈妈给自己买的新书包进了学校,一眼就见到校门口拉风停下的座驾,朱宁路从驾驶座下来,步伐匆匆给坐在后座的刘光炳开了车门,少年从车后座上懒洋洋地开了门,顶着一头鸟窝眼看着就是刚睡醒的样子,并没有见到站在人群中的朱阮,但是转身关车门的朱宁路见到了。他见到自己白白净净的小女儿站在人群外,抬起手刚想打声招呼,就见到朱阮气呼呼白了自己一眼转身走了。
朱宁路站在原地窘迫了几秒钟,若无其事地走了。
朱阮想,她以后绝对不要像父母一样永远做个给别人开车门的人。
………………
“来买东西啊。”把脑袋里的东西甩干净了,朱阮又对刘光炳笑了笑,她哈哈手,忽然觉得外头温度一下子变得更刺骨,便顾不上管刘光炳,缩着手脚往屋里走。
便利店里暖气很足,朱阮放下双手,天气太冷了,她的手被冻得发抖。
她重新站回柜台里,过了好一会儿,才见刘光炳从大门走进来,他穿得很厚实,脚上踩了一双黑黝黝的皮靴子,身上蘸了些新鲜下下来的雪渣子,整个人浑身都散发出一阵逼人的冷劲儿,让人看了凭空就想打寒颤。
不过朱阮也不是吃素长大的。
刘光炳进来了没说话,走过去货架边拿了两盒方便面,又拿了一些生活用品,慢腾腾走过来结账,朱阮乖乖按顺序把商品都扫了一遍。
朱阮:“八十四。”
刘光炳低头掏出钱包,拿出一百块递给朱阮:“有热水吗?”
朱阮愣了愣,想了想下班时间问题,几圈弯弯道道走完以后摆手作罢道:“有。”
她指了指靠墙的热水器。
刘光炳点点头,走到靠墙的长牌桌子边把东西放下,撕开一盒泡面把调料包放进去,加了热腾腾的水,坐在桌子边等水泡开。
他背对着朱阮,什么都没有说。
店里一时静的能听到挂在墙上的钟上秒针震动的声响,在度日如年的情况下过了二十四分之零点三年以后,朱阮忽然又想抽烟了,她焦躁地摸了摸裤包里的烟盒,手指尖沿着烟盒的轮廓刮了两圈,最终还是只从货架上取了一条绿箭撕开嚼了一片。正好就在这时候刘光炳好像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泡面已经快泡糊了,不紧不慢开始拿着叉子大口往嘴里送,朱阮满脑子都是刘光炳此起彼伏咕噜噜吸溜泡面的声音,这声音大得她无心嚼口香糖。
于是她把口香糖吐了,静静地站在柜台边托着下巴看刘光炳吃泡面。
看起来刘光炳这些年瘦了不少,还把头发给理成板寸了,倒还是那个鼻子那双眼,吃面的声音也还是这么嚣张,嚣张的让朱阮不停地想到一些以前的事情。
他现在变成男人了。
刘光炳吃得很快,快到朱阮还没有从这场发呆里回过神来,他就已经站在朱阮面前:“你几点下班?”
朱阮回过神见到他,心不在焉说了一句:“现在还早。”
刘光炳点点头,掏出手机看,又坐到窗边的桌子,这回他开始玩起手机来了,面无表情的,也不知道在刷什么东西。
朱阮心里很不爽。
她今天必须得早点回去,她看看时间,已经两点二十了,继续憋了十分钟,朱阮忍不住开口道:“哎!我得打烊了。”
刘光炳玩手机的手顿了一顿,把手机收起来,从善如流走过来,眼神被深深埋在高耸的眉骨覆下的影子里——他从小眼窝就很深,像他妈。他走到离朱阮有个一米的距离的时候停下来了,忽然对着朱阮浅笑了一下,也没说什么就拉开出便利店门走出去了。
朱阮松了一口气。
等收拾完东西,把超市门关上,已经两点四十了,朱阮打了个哈欠,紧了紧衣服,忽然感觉有人从后面拍她的肩膀。
她差点没被吓死,转过身来,见到刘光炳阴测测的脸都快贴到她鼻尖上了。
“朱阮,你又骗我。”
什么叫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