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方晏兮》九云卿

4、第四记

　　春日的樱花开得极盛，从宫苑廊庑到民舍田间，无不填满白的、粉的、飘飘的、缠枝的小花朵身影。就算是腥臭腐烂的尸骨也有掉落的花瓣怜惜，造就着一时之间诡艳异类的画面，然后在三月细雨中双双烂死在浑浊的土地上。

　　热烈的、纯洁的、高尚的樱花，飘到我庭中的石桌上，细嗅还能闻到往日铺盖在上面的药草味儿。

　　本以为那白鸽派不上用场，却不想得到意料之外的好答复。那孩子的字迹很是端正，在同龄孩子算很不错。心中百味杂陈，该说这孩子的安定感实在过少还是该庆幸自个不用成面目可憎的隐婆了？

　　我去接他时，这孩子的神情有些不对劲，心里藏了事。

　　「巫女大人，您说的变强，能使努力者超越神赐的天赋吗？」他一见面便仰起头问我，眼里是层层的迷雾。

　　哈，这可是自古以来无解的难题，谁能给出一个统一且绝对正确的答案？谁都不能。所以我很诚恳地给出了我的答案：「我不知道，但是岩胜，试试又何妨？」

　　「巫女大人，您选错人了。我的胞弟缘一，他其实......」他紧握着他的小拳头，话却再没多说，或者说，嗫嚅着无法说下去。

　　我直接一个暴力手刀敲在他脑袋上，这可一点都不怜香惜玉。虽然吃痛地捂住了脑袋，他习惯性地不曾叫痛，只是有些疑惑：「巫女大人？」

　　我蹲着，右膝紧紧扣住冰冷的地板，要他沮丧困惑的双眼与我对视：「小小年纪乱七八糟想什么？你给我记好，我既然选了你，便不会让他人替代你。你对我而言，是这世界的独一无二。再好的人也无法取代。」

　　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只有你是不同的。

　　屋檐下挂着金质铃铛，飒飒东风一吹，清脆响亮铃声便接连不断晕散开来，煞是悦耳，引得刚蜕新芽的柳枝条也欣然起舞。

　　气氛并未因此不凝滞，小男孩依旧沉默着不知该说什么，直到——一声「咕噜」响打破天地间的寂静。

　　岩胜：......

　　「抱、抱歉！」他的耳朵染上桃花的红，有些羞愧地对我说。

　　真想让自己常年冰冷的双手给他降降温。

　　「我去做碗馎饦面。隔间乌木桌上有四五椿饼，若实在饿了便拿几个饼填填肚子。阿云专门挑了最肥阔鲜美的椿叶作底盖，成色也是雪白的椭圆丸子，采了野生蜂蜜调味，味道极好。」前几日才把府上做吃食的阿云遣走，自己稍稍温习了好几年不曾动过的厨艺，虽说达不到人间美味，也还是能入口的。

　　我低头望了望身上这身巫女服，可不是能下厨的装扮，还得去房间换身方便衣物。

　　「巫女大人，您说的阿云，是邻居吗？」他想必察觉到了什么，说「邻居」这个词时有些温吞，舌头垫了块石头，结了冰，僵硬了似的。

　　他的心思很细腻也很敏感。

　　「阿云是以前这里的仆从，不久前被我遣散还乡了。岩胜，我想你也猜到原因了。现如今你应是被全城搜查的存在，乃父丢了长子怎可能如无事发生，最近这一月只能辛苦你捂在这宅中了。」人心易变，至亲至密的夫妻也受不住百般考验，更何况简单的主仆关系，这时下克上之风盛行，岩胜自幼作继承人，那下克上的故事也听过不下十遍吧。

　　城中如今还是一派祥和，再过几个时辰也该满城风雨了，就看这继国家主更重脸面还是更重长子。

　　那孩子正坐于蒸栗色叠敷上，双眼定定地看着对面金茶色漆的木凹阁，幽玄的房内静谧无声，只有屋外歌鸲偶尔停留柏枝上，高声咏唱赞颂春日的和歌。

　　「春色来天地，人间到处春。
　　春花未发处，也似是芳邻。」

　　岩胜慢慢细细地动起碗筷时，我抽空瞄了眼隔间，桌子上仍整齐摆放着五个被椿叶包裹的雪白糯米团，丝毫未动。

　　不妄食......吗？我哀叹一口气，这时代的人可真不好办，虽是个孩子，却是个遵规循矩得一塌糊涂的小大人。很难想象出这孩子在大事上却还有些果决的叛逆。违逆父亲命令，选择偷偷与胞弟玩耍，违逆继国家，选择一场规定内人生的叛逃。

　　他的仪容姿态毫无半分偏差，垂着眼舀起汤汁让这青花瓷碗慢慢见了底，留着覆在碗底浅浅一层的油光。

　　我忽然想到，这性子，万一以后成了个闷葫芦该如何是好？

　　我把乌木桌上的箱盖端了过去，伴随着移动那五个小团子也微微摇晃。拉开门时，见岩胜右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襟，看起来有些紧张。

　　我招呼他：「这些椿饼若是摆久了会不好吃，正巧你腹中只六七分饱，再合适不过。若饿着自己，当心以后长成个矮冬瓜。」

　　「可是巫女大人，饭后贪嘴不合规矩......」岩胜弱弱地反驳了一句。

　　「哪有什么规矩不规矩，光头的和尚也会在两餐外的长夜在袖中拢几块点心缓解饥饿。人家都道和尚不知变通，我看你这七岁小孩过得比和尚还自虐，是打算做个苦行僧吗？」

　　「无需顾虑，在这儿，你的肚子便是规矩。」

　　他沉默着，小小的内心在天人交战。最终，他伸出颤颤巍巍的右手捻着箱盖上碧绿夹白的小巧团子......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凝视眼前空空的箱盖，我想我还是错估了。这孩子哪是六七分饱啊，五分饱怕还高了。

　　看着面前又红透了双耳的岩胜，我试探着问：「要不要...我再做些唐菓子给你吃，也还不错？」

　　「抱、抱歉！」他再次低头同我说。

　　哪需抱歉了，明明很有趣呢。

　　不过见他算是吃饱，又多了些精气神。我正坐于他对面，腿下垫了花鸟绘样的白橡色软垫。隔着我们的，是一张平平无奇的四方红木矮桌。

　　「岩胜，有问题便问罢，独自一人消化可不是什么好办法。心有千结却不宣之于口容易把自己憋坏，乃至一叶障目。」

　　他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目光悄悄移到侧面的墙：「最该问的问题您已说无法为我解惑了。但是巫女大人，我想知道，那一日的转瞬即逝的火焰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我稍微笑了笑：「你忘了去年春日冰雪尽融时那晚上在我手中所包裹的无端出现的冰块了吗？」

　　他恍然大悟似的：「所以巫女大人是想说，这也是神赐的礼物吗？」

　　我依旧含着笑望他，并不应答。其实这事我自己也觉得玄乎，真要解释还得追溯到六百年前，那真是没完没了。

　　「岩胜。」我转了话题：「最该问的我不能说出口，可你最想问的还没问出口吧？」

　　明明最想要最需要，为此不惜对规划内的人生进行一次最大叛逃： 「关于我所说的变强一事，到底是信口雌黄还是真有此事。」

　　他转过头来望着我，庭间穿堂风透过屋檐下成串铃铛，撩起他的衣摆和发丝，飘飘摇摇。但他的双眼第一次如此坚定地直视我：「不是的，如果觉得巫女大人所说是信口雌黄，我是不会选择跟随巫女大人的。」

　　「但是，我的心里确实有不安定感。因为不知道这个方法万一我不适用该怎么办。巫女大人和我的弟弟都被神明所眷顾，但我好像不是这么一回事，万一这样的方法需要和神明有渊源怎么办，神明会为心思不纯的人稍微停缓脚步吗？我其实有感觉到，神明大约是不喜欢我的。」

　　......原来在想这样胡乱的东西。但我哪是被神明眷顾，活到现在，我已有些分不清那年十岁时，到底该不该放下那该死的求生欲干脆地死掉了。

　　「岩胜，静下心来听我说，说完后你便知是否与所谓神明有关了，也能大概知晓自己能否驾驭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发现自己很喜欢写这样的女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