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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记 ...

  •   翌年卯月,又被称之为「鸟月」、「花残月」、「清和月」、「夏初月」。草木绽芽、万物流转,本是生意盎然之景,却闻邻国已有战事将至的苗头,再过些时日,怕又见「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光景。

      胜日寻芳,揽无边风景的大好时节,战争无情展露血的红、骨的白,用筋肉与刀戈的碰撞将绿意玷污。

      也不知这块领地能否太平。

      手中活计迟迟没有进展,所以暂且放置一边。起身戴上遮羞而朦胧面容的市女笠,再次拜访继国家。

      说来也巧,正欲寻个由头自己再亲身探探,机会便自己送上门。他家一个得力部下得了重疾,举城无医师能把他从黄泉大道上拉回来,家主一筹莫展,只得死马作活马医,把我这副职医师的巫女拉上来试试。

      流水弃了冰霜,潺潺淌过沟渠。继国家家主此刻倒觉我重要,不像上次,匆忙倥偬生怕误了军中大事。好在那部下之疾于我而言尚有救治可能,忙活一下午,总算从黄泉之下拉回一只手,家主见有救,忙道谢,又见天近黄昏,便邀我在自家休憩。

      近来总爱在家中久坐,不过偶尔出门也别有风趣,多番推辞后,我应了。

      止宿之处偏于后方,静谧空荡。房西侧挂着一副简单的唐国玄奘取经挂画,三层洞天木书架上摆放着瓷壶茶具与散逸伽罗香的香炉,正对面是双人座壶口罗汉床,垫了玉蜀黍色软垫。

      「人含道、善命报、名亲子、伦元因、心显炼
      忍君主、丰位臣、私盗勿、男田畠耘、女蚕续织
      家饶荣、理宜照、法守进、恶攻撰、欲我删」

      有年轻女子声音自两墙之隔传来,温柔细喃,我莫名地想起唱着歌的静御前,人自然不同,音却如此之像。

      再仔细聆听,我约莫猜出她的身份。应是身份日渐低微的他家主母,也许她面前摆着天照大御神神像,也许她正虔诚闭眼双手合十,因为我听见她所祈祷,愿这世间风调雨顺,刀兵散尽,诸君止戈为武,化戾气为祥和。

      可是神明会怜悯她吗?神明会回应她所祈求吗?

      倦意未袭,我微整行装,于香椿廊下漫步。碧柳抽出嫩芽儿,晚雀居于枝头鸣叫,树梢亲吻屋檐,新苗探头装点魆黑石瓦。若是破晓时分,春露压过绿叶,更为妙极。

      金黄色碎光透过枝叶打在我身上,装点我的衣裳,同时也打在不远处那两个玩着游戏的稚儿身上,屋檐遮住半身,夕曛照耀半身,光与暗的交界线是稚儿手中堆积的牌。

      这家的小少主与他那被视为不详存在的胞弟玩着牌,两人乖巧对坐,也许因这弟弟口不能言,这小兄长兀自说着话,虽然也不多就是了。

      悄悄的,有更大阴影笼罩住那个脸上还带着稚嫩笑容的少主,远处的我睁大双眼,周身空气在这瞬间凝滞,就连聒噪的雀也噤了声。

      「啪!」一声脆响,我仿佛听见瓷器从高处落下,与地面碰撞声,又像是奏古筝乐时断裂的弦音。是那雪白小袖的少主被猛烈打翻在地,手中物什洒一地。强权者怒道:「竖子无知、顽劣、愚蠢!我继国家未来继承者,怎能贪恋令人丧志的玩物?」

      唯诺者挣扎着矫正身姿,即使被父亲如此对待,他好像......也不会选择哭泣,答曰:「抱歉,父亲大人。」他跪坐于地,深鞠躬。

      近处旁观者呆呆静坐,不知喜怒,不尝哀悲,似世间诸事与其毫无干联,仍是无知懵懂模样。

      远处旁观者转身离去,掌心残冰化为微尘,随着风与离枝而又脆弱的樱花瓣飘泊离散,意图与远方呜咽的笛声相聚。

      父与子,老与幼,强权与弱小,残酷与温柔,久经沙场与不经世事,横亘天堑,悲哀无时无刻都在发生,不缺这一时,不缺这一世。

      是夜,浓稠墨色泼洒苍穹,连一弯银钩也被遮掩,不留罅隙。仅有院中竹篁幽幽,隐隐约约泛着浅绿光芒。好在白灯笼黄芯挂廊檐,将世人从晦暝昏昧中解救。

      如此不见光,恰是年轻男女偷欢的好时机。

      有道是:「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瞧瞧,小年轻们如此开放,所以这时能听闻
      女子娇啼伴阵阵鼓声,规律节奏也不奇怪吧?你想那金莲儿颤动,葱白腿缠腰,青年男女臣服欲望,红帐闭合,被褥暖香,共赴巫山云雨想必画面极其香艳。

      但我也过得很清净,好几年不曾听闻。到底还是有点不好意思,悄悄离开房间去屋顶吹吹冷风,顺带做个房上客,踏着屋瓦却不做贼。

      我可真是个奇人,大半夜往人家屋顶上逛。

      这时除开少数几处灯笼未灭,守着三两仆从,其他大都沉寂着乌黑一片。

      不过......也有例外。

      西北方距离较远的一个相对独立院落,看这规格,我几乎能肯定院落主人的身份。不过我很好奇,什么原因能使得合该早睡的孩童睁眼不眠呢?

      抱着这样的疑惑,我一步一步接近这个院落。

      「嘎吱嘎吱……」宛若恶鬼低吟,屠夫剔骨的声音袭来,无端联想到会在万物沉寂中溜出来的长颈妖怪辘轳首。

      「嘎吱嘎吱……」这早晚玉绳高、银河浅,恰是夜阑人静,我心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食人鬼,可从外部来看,烛光温暖宁静地映在纸糊门上,毫无半丝血腥与挣扎。

      从脑海里闪过几个记忆片段,鬼所持有血鬼术五花八门,能有这本事也不是不可能。

      太诡异了……我落地又踏过廊沿,正欲意思地敲下门,心里打算着若无回应直接破门而入。

      没想到门内的童子仿若与我心有灵犀般,手背尚未碰到门面,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二人俱是一怔。

      「巫女大人。」即使讶异,他依旧端正行了敬礼。此时他早已换下日常行装,乌黑直发慵懒披在身后,仅着一件印绿竹花样的小袖。

      没事啊……也对,鬼食人一般可不往大城窜。

      「岩胜少主。」我回礼,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微笑着,并阐述此刻来意:「抱歉,因无法入眠见此处有光源而寻来,又听闻屋内异声回荡,实在忧心,怕是魑魅魍魉之辈搅了小少主安危,贸然打扰,不知小少主是否无碍?」

      「唉?」他双目圆睁,随即羞赧了脸,耷拉脑袋又磕巴着回答:「无……无碍,那其实是,我在做一个物什。」

      看他反应,对我所说竟无半分怀疑。

      借着那点点微光,我第一次仔细端详眼前的小少主。温柔俊秀的眉眼,略带些婴儿肥,右半脸颊如同无暇之玉,让人有股想要细细摩搓的冲动,脸上浓密睫毛如羽扇微翘,眼眸色若真朱,又比真朱浅些许。左半脸颊残忍地在本应无暇的脸上添加浓墨重彩的一笔,却又无端多出几分哀怜的美感。

      「不知巫女大人能否……保密?父亲大人大概是……不允的。」随后他又急急道,语气是心虚与不确定,双眼却期盼地看着我。

      见他这副难得生动的表情,到有了几分孩童稚气,心里难得涌现些许恶趣味,使我开口:「若要我保密……倒也并非不可,不过,小少主得告知于我,这夜半三更,究竟是何物什使你废寝忘食?」

      他小声答曰:「是……一支笛子。」

      喔,这个我倒不曾想到,一个孩童,若想独立制作笛子,可绝非易事。给谁做的?谁能如此掳获他的真心?其实只需稍稍思索便知:「是给缘一少爷做的吗?」

      他猛地抬头望向我,眼中愕然乍现,却也并未多说,眼看气氛渐渐凝固,我开口道:「岩胜少主,可否背过身去?」

       「唉?」他虽然不明所以,也还是愣愣转身。

      我掏出以厌樱色打底,却染上银朱色怒放五瓣梅花的手绢。扯出一条堇色细带,将手绢中凭空出现的碎冰收拢,包裹成一朵花苞样型冰袋。

      「小少主,请转身。」我轻声道。

      「请伸出手。」我将临时匆匆制成的冰袋递到他手中:「请感受它的温度。」

      「这是……」他好奇地端详手中小巧冰袋:「冰凉冰凉的,巫女大人,这是什么?”

      「是巫术,这是神明大人赐予我的礼物。」此刻我定然是一副无比虔诚的表情,欺骗起孩童来我毫无心里负担。

      「神明大人所赠将抚慰你的脸庞,小少主,今夜就寝前定要将此物贴在肿胀的脸上揉搓,翌日痕迹会消散许多。」说罢,我又补充道:「对自己好点。」

      「可是巫女大人,这世上是否真存在神明?」我转身欲离去前,他唤住我。

      「小少主,这话你可问错人了。我是巫女,向来信奉神明。」我微笑着回答他。

      只是神明即使存在于这世,但数千万年岁月流转,它可还有心?又数千万生灵受尽苦难,房舍无存,如何眷顾?只能眼看你飞蛾扑火,作茧自缚,也无法得到神赐,也无法沐浴神光。

      而我独自苟活上百千年,本以为是神赐荣光,却在几百年前就开始怀疑,自己的存在,是来自于神明的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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