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一记 ...

  •     「庭前雪满地,道路已全泯。踏雪来寻者,应无一个人。」

      如今是数九寒天,朔风凛冽,往日吝啬着不肯降世的雪花在今年不要命似的往地上砸,雪堆起一尺多的高度。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围着中央大火坑取暖,火坑上吊着铁钩子,铁钩子吊着一口小锅,饿了便将囤积的粮食拎出来放锅上煮。

      好不容易盼得骤雪初霁,邻里的稚子们解了禁锢,忙顽劣地在齐整无暇的雪里踩上几脚。踩完又开始做「围圈圈」游戏,他们开始唱:

      「笼子缝,笼子缝

      笼子中的鸟儿

      无时无刻都想要跑来

      就在那黎明前的夜晚

      鹤与龟滑倒了

      背后面对你的是谁?」

      我真想拢了长发盖住脸,身着白衣突兀地在他们身后幽幽地说:「是鬼哦……」然后见他们被吓得六神无主,狼狈逃窜。

      真是有够恶趣味的。

      不过今日我得做正经人办正经事,衣着方面可不能唐突。

      小袖打底,再穿上作为巫女传统的绯袴,配以雪色千早,脖上再挂一串朱红串珠,系缨络,最后再戴上市女笠,踩着草鞋步入茫茫雪地中。

      走过几条街巷,便到了我的目的地——继国家。

      这武家屋敷倒也配得其大名之衔,高耸围墙将屋内人与外街行人隔离,只窥得其屋瓦一角。那瓦片铺就的屋檐下结了多道冰锥,倒似凭空添了一道遮帘。

      自东门入,左手边是筑池叠山的庭院,如今被万里飘雪掩盖,只粗略一瞧,也看不出细致模样。伴着结冰水渠,行右方,直达待客的茶室。

      武家与平民取暖方式截然不同,内设壁龛,只一进门便有扑面而来的暖气,又见香炉摆一角,笃耨香四散。乍一进屋,已有仆从等候,告知他家家主诸事缠身,须稍侯一会望多谅解后,便回去摆弄茶具。

      我百无聊赖地端详四周,只见那煮茶阿仆身后,一副挂画立于墙上。

      曾听闻「坐卧高堂,究竟泉壑」之说,挂画上武将身着当世袖和阵羽织,右手正欲拔出带于腰间的太刀,神情凶猛坚定而又跃跃欲试。

      我嗤笑,近来新兴的武家都一个德行。

      「抱歉,巫女大人,来迟了。」继国家家主姗姗来迟,可步伐又是大马金刀般,终在主座落了座。他神色肃穆,嘴唇紧抿,手持雪洞扇,最外边套着饴色花纹的胴服。

      真是奇怪,我可知道他本就离茶室不远,也无琐事缠身,正常行走早已至此,分明就是怠慢了。口中说着抱歉,眼里心底却毫无歉疚之意呢。

      但此地领主为大,他不怕浪费他的时间,我这能活得比他久远得多的人要计较什么呢?行一礼,告知他我并不介意,随后开始询问小少主的病情。

      我是主动请缨来治疗小少主病情的。好在这几年间在安艺国混,也算个有名的医师,家主也乐得如此,欣然同意。

      「是这样的,近来总见他紧捂腹部,又犯恶心,仔细一问才知这种情况截至今日已四日有余。」他右手握着雪洞扇拍打左手掌心,一下一下,缓慢地、很有规律。

      大冬日的持一把扇子,毫无实用性,我总怀疑这些人脑袋冻傻了。

      家主似有大事未了,匆匆而来,匆匆而去。须臾后,茶备好,清澄茶汤冉冉飘白雾,细细品茗,比之以前所尝过的玉露,多余涩味,缺甘甜,我想是煮茶阿仆手艺尚未到火候。

      神思兀自恍惚,那继国家长子——名为岩胜的小少主带着刀剑般扑鼻刺骨的风霜来到我面前。

      他的皮肤略带些病态苍白,双颊因练习活动过多而泛着红晕。五六岁小童本应活泼稚嫩,这家长子一如其他武士家长子一般,被倾注重压而老成自持得不像正常娃娃,举动刻板如同雕塑木偶。

      不是......我心想,他不是。

      看病讲究望、闻、问、切,但当进行到最后的“切”时,他将手从袖中伸出时我着实有些惊讶。掌心尚残留旧日瘢痕,又添上今日新伤,稚童之手,却饱经摧残。

      他不觉得痛吗?

      不知为何我想起昨日见到的孩子,与同伴游戏时摔倒在地,膝盖不慎嗑破了皮,瞬时「哇」的一声大哭出来,响彻东家西舍。

      「近日是否感到恶心、腹痛甚至腹泻?」我问。

       「是的。」不愧是名门长子,岩胜少主端端正正跪坐于叠敷上,双目不曾乱瞟,双腿不曾乱动,看得出这家对长子的训练也是严苛的。

      「吴茱萸两钱、干姜三钱……」执笔写完药方又同随行仆从交代;「巌勝少主属本虚标实,乃脾肾气虚,湿热血淤之状。按此药方煎服,一日两次。」

      语罢,也是时候起身,再次拾起市女笠戴好,放下笠上虫垂,白纱遮面容。整理微微褶皱的行装时,余光不经意瞥见那小少主因耐不住久坐而麻木的,悄悄动作的小脚,偏脸上依旧一本正经。

      我嘴角微微扬起,倒不敢笑出声,怕惊了人,这端庄优雅将顷刻崩塌。这小少主好生可人,虽恶趣味地想捏捏他故作正经的脸颊,但此举于他而言定是冒犯,也只能停留在心中臆想的地步了。

        仅仅是一个小动作,我又觉得不确定了。

      我叹口气,观察并不在一时,我还是去瞧瞧弟弟吧。

      因其不详,所以不被允许踏入茶室,借此问及继国家主,也只肯谈寥寥两句。家仆引我深入,直至府邸偏僻角落一狭窄房间,门前,便有一个男童呆坐在廊前阶梯,双眼无神地望着庭院中禁不住寒风倾轧而光秃的树。

       「缘一少爷。」引我来此处的仆从唤道。

      那小男童似是听见了,又似是未曾听见。好一会才转头望向我,本是空洞无神的脸孔在见着我的一霎那瞳孔缩紧,歪着头露出疑惑表情。

       有意思,他是否注意到了些什么?

      在占卜、驱邪时我试图与其对话,但这小童只双眼一直注视我,神色毫无变化。

      我忽然有种无力感。若说恰当,弟弟生来为父所弃,被视为灾祸不祥,我只需稍稍耐心地等待其母病逝,便可放心将他领走。可是兄弟俩性格都没有这年龄孩童还有的活泼。也对,我转念一想,孩童的成长中,环境影响挺大。

      不急,我告诉自己。即使是单纯的稚童,乍一见也仅窥得冰山一角,所以不急,慢慢来。

      不过,我有些许好奇,这对怪异的双子对彼此如何看待?小孩子很容易用大人看世界的言论来看世界,这小兄长是否会受父亲与仆从的影响从而嫌弃鄙视自己的弟弟?弟弟呢?对自己与双生兄长一茶一饭皆不同的待遇可有怨恨?

      回去路上,正外经茶室。双子的兄长,也就是那个俊秀的小少主唤住我:「巫女大人,听闻您特意为缘一占卜祸福,不知我能否知晓占卜结果呢?」

      他的双目,盛满紧张与担忧。上一刻我还在妄自揣测,下一刻这小少主已告知我一半答案。

      我蹲下身,与这童子平视:「无需担忧,你的胞弟,将会寿终正寝。不过小少主你啊,年纪尚小,切莫过于操劳,再铁打的身子,亦易被疾病摧折。」

      他松口气,与我道谢。

      其实寿终正寝之说,也不过是我拿来搪塞与抚慰他的。到底是个半吊子巫女,虽侍奉神明,神明却未曾听我忠言,见我诚心,神眷从未降临,占卜的结果又怎能作准?

      这之后第七日,我再行前往继国家确认病人情况。

        小雪夹杂寒风在街道称王称霸,唯有路边坚韧红梅展露骨朵,红梅白雪相争锋,却不经意彼此勾勒出世间绝色。

      继国家依旧是老样子,也对,仅七日会有甚么变化?小少主递了细白腕子,我却先朝他手上瞧去。唔……拇指与食指嫩肉间起过水泡,又被压破,残余的死皮间,露出红的肉。

      我在行囊中拿了瓶药粉,放置在桌上轻声道:「岩胜少主病已大好,只不过练习虽重,也切记保养双手,切勿因小失大。」

      听闻近来新兴武家子女训练相当严苛,课业繁重,自幼须习惯忍受疼痛而不为此啼哭,这在他们眼中是怯弱行为。

      因某种疼痛而哭泣,有的母亲或是父亲会责骂他们:「如若现在连小痛都忍受不了,将来要上战场杀伐怎么办?不慎断了手脚瞎了双眼怎么办?被敕令切腹又该怎么办?」

  •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段是选自新渡户稻造所著《武士道》中关于“勇”这方面的描述。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