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高塔·ⅩⅩⅦ ...
-
庭院中间的泥土微微地蠕动了一下，又蠕动了一下。
污浊又粘稠的液体缓缓地从泥土中渗出，一点一点地拼凑成了谢莉尔记忆中的那个模样。
“聊完了到外面找我就行了，那我先撤啦。”
奎琳很自觉地把空间留给了谢莉尔与加兰，她蹦蹦跳跳地通过传送台去找奎师纳交流感情。
知道这次一定会再见到加兰，谢莉尔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热感眼镜戴上。
那熟悉的身影又出现在眼前，她竟觉得无比地想念。
与纳西度过的平稳而恬静的舒适生活并没能让谢莉尔心中的火焰熄灭，没能得到平安讯息的忧虑始终积压在谢莉尔的内心深处。它像一场幽暗的大风，将那团本来不大的火焰越吹越大、越吹越烈。而遇到变成了怪物的加兰后的那段短暂日子里的点点滴滴，就是火焰得以燃烧的无数干柴。
在真正地看到他的时候，谢莉尔才发觉原来自己已经陷得这么深。
本来加兰在她的心中只是一个仰慕的学长而已……但是现在，他好像变成了比自己的生活还要更加重要的存在，甚至可能凌驾于生命之上。
可是对加兰而言，自己算是什么呢？
谢莉尔不自禁地思考起了这个问题。谢莉尔可以立马排除加兰会自己是伸出了援手的那个人而喜欢上她，因为她认知中的加兰没有那么肤浅。
同时，她也不认为自己有资格得到加兰的喜欢。
虽然从学院生活开始谢莉尔就一直在陆陆续续地关注加兰的新闻，譬如获得了哪位教师极高的赞美，譬如在与其他学院的交流活动中表现出彩。
谢莉尔了解加兰，比加兰了解谢莉尔要多很多。
可这样的了解，也仅仅是通过别人的传达、登载的新闻等等侧面渠道获得的，谢莉尔真正与加兰共同相处的时间就只有那节课程和保护泥潭怪物身份不被暴露的几天。
当她久违地站在心心念念的加兰面前时，谢莉尔发现自己……没什么能和加兰说的。
是的，他们原本就是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
没有话题才是最正常的情况。
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的谢莉尔像个傻子一样，她绞尽脑汁想说点什么。
“我……”
“其实你不应该过来的。”加兰截住了谢莉尔的欲言又止，像在叹息一般对着她说，“但是无论如何，谢谢你。”
“没、没什么，这是我应该做的。”
谢莉尔站在控制台前，与加兰隔着一面厚重的玻璃对话，这样的环境让她很不自在，会时刻地提醒着她加兰现在沦落到了一个人人喊打的状态。
可是对着始终平静的加兰，所有的安慰、鼓励和开解都像是在侮辱他的承受能力一般。
他现在的状态很可怖，但谢莉尔却从这令人毛骨悚然的亵渎身躯中找到了一丝记忆中加兰的样子。那是亲切温暖的眼神，关切又包容地注视着每一个去寻求慰藉和前进力量的人。
“我从奎琳那里听说了，净林的笔记本是你和你的朋友拿来的对吗。净林那个人……”加兰似乎对净林魔法师的事迹略有耳闻，他提起这个名字时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总之，不是个好招惹的角色。你们要当心，实在不行就向奎琳兄妹求助吧。或者，不介意的话可以去我的工坊里避难。”
得到了某个魔法师的笔记可是个大事件，加兰不得不为谢莉尔和她朋友的安危担心。虽然他实在想不到身为魔法学徒的他们是怎么摆平了连诡咒都马失前蹄的难缠角色，但既然已经成功，就必须要做好收尾的工作。
“谢谢！但其实我们……”
斟酌了几番，谢莉尔还是将纳西与净林的渊源简要地告诉了加兰。
加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不由得感叹命运的无常：“真是……但是这些话记得不要告诉别人，我会当作从未听说过。”
“嗯，我们没有告诉奎琳，只是把东西交给她了而已。”
“……以防万一，还需要想一个能把你们撇清的办法。”加兰始终对谢莉尔她们的安危放心不下，“你们还不知道克俄斯家族对成员的控制程度有多厉害，即使现在没有暴露，总有一天奎琳他们手上有净林笔记的事情会被黑蟒公知道。如果被他查到你们和净林魔法师的关系……就晚了。”
“但这不是在欺骗奎琳吗？”
先不说奎琳是否会相信谢莉尔编出的各种谎言，光是要欺骗奎琳这一点，就已经让她觉得难受万分。
“不，我的意思是让他们主动出击。”
加兰的回复让她稍微安下了心，同时又觉得这是当然的。毕竟这可是加兰，谢莉尔相信他不会做出忘恩负义的事情。
“嗯。等研究完笔记上的东西，就可以让奎琳的兄长把笔记直接上交给家族。不过在这之前最好先去魔法师公会调查一下净林的笔记到底什么等级的人才有资格借阅，到时候问起来路，直接把矛头推给公会就是了。”
“推给公会吗……？”
对方可是魔法师公会，像谢莉尔这样的草根学徒对它有一种天然的向往和敬畏。从纳西的遭遇中得知了公会冷酷无情的一面后，向往之情虽然被挖去，但畏惧也增长了不少。
可能是谢莉尔的害怕已经忠实地体现在了语气和表情中，加兰将他的想法揉碎掰开，一点一点地把其中的道理说给谢莉尔听。
“首先，主动上交笔记这件事肯定是对家族有益的，黑蟒公不可能因为奎琳和奎师纳自己提前研究完笔记就处罚他们，说不定还能因此获得更高一层的地位。其次，关于魔法师公会的事情他们也不算撒谎，毕竟笔记的原本的确在那里。第三，就算克俄斯的势力再大也不可能正面和公会闹翻。第四，奎琳兄妹在选择帮助我的时候应该就做好了被发现的心理准备，对于这件事可能导致的后果他们一定比你更清楚。”
“这不仅仅是在帮你，也是在帮他们。”
话音刚落，谢莉尔就看到在玻璃前的泥潭之中冒出了几个泡泡。有‘丰富’的与泥潭相处经验的谢莉尔知道，这是它的情绪有波动时的标志。
“虽然我并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承受被家族除名关押的风险来拯救如同魔物的我但是我知道这其中一定有你的关系。谢莉尔，你为我做到了那么多你本不用去做、也难以做到的事情。就像你担心我那样，我同样也不希望你为了我承担你本不应肩负的困难和危险。”
“……可是。”
听到加兰担心的劝告，谢莉尔忍住了一股难言的酸涩。
做这一切的时候她都很高兴，渺小而平凡的自己能为憧憬的那个人献出一份力量是多么难遇的机会。
“或许你会觉得自己并不重要，可是对于我来说，你的生命比我恢复原样的机会更宝贵。”
“但是对我来说，加兰也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以玻璃隔开的两处都寂静了一会儿。
他们二人因不同的原因，将对方的安然无恙排在了许许多多的事物——包括自己的性命之前。
或许是知道了对方的态度是不可动摇的坚决，又大约是感受到了对方纯粹而真挚的感情。谢莉尔和加兰都没有再想要说服对方，他们各自退让了一步。
谢莉尔没有看着对面，但是她能感觉到从玻璃的另一面穿透进来的视线。
面对加兰的时候她总是紧张又害羞，一直都是被加兰引导着说一些然后附和几句，像这样大声地、坚定地向他传达自己的心情……还是第一次，说不定也是最后一次。
“我接下来都会在奎琳这里帮忙……我会注意安全的！”她的声音中带着鼻音，“我很想看到加兰学长重新回到原本的模样，想让大家都知道加兰学长是多么优秀出色的魔法师……我会努力，亲自等到那一刻到来。”
“……嗯，加油。”
有些迟缓的，翻腾着许多咕噜咕噜的声音。
被这种像是从地狱深处传来的邪恶律动所包围，能够镇定地待在原地都已经很了不起。纵然知道眼前怪物的内核是昔日的学长，感情上能都坚定、无障碍地接受这一点是个极大的问题。
但这仿佛不会困扰到谢莉尔，自从她确信泥潭状的怪物就是加兰学长后就不曾怀疑过这一点。即使现在她仍旧需要热感眼镜来阻隔泥潭对精神的影响，这些事情都无法改变谢莉尔依旧用着和以前一样的、面对‘学院光辉’的态度，来面对已然失去一切的加兰。
憧憬之人的鼓励比什么奖励都要能燃起谢莉尔的斗志，她用手背抵住面颊，狠狠地用鼻子吸了口气，好像要将所有的伤感都吞到肚子里一样。
在她的眼中，那处宛如阴影的不详存在已不是它所表现的外在，而是亲切温柔、博学多识的学院首席毕业生——光辉魔法师加兰。
……或许这也是‘实用主义’的另一个优点，不论何时，外表总不是他们判定事物的标准。
——
谢莉尔出来时，奎琳正在与兄长说话。她勾着兄长的手臂，亲昵地靠在兄长削瘦的肩上谈论着什么事情。
余光看到谢莉尔的身影时，她才舍得松开手，上前与谢莉尔打了声招呼：“谈话结束了？真快呀，你们不再叙叙旧吗。”
“之后还有很多时间，以后再慢慢说吧。”而事实上则是谢莉尔根本没什么旧可以和加兰叙，除了关心情况之外，一时之间也找不到话题能说，“研究现在就开始吗？”
“你也太心急了。”
奎琳摇摇头，揽过谢莉尔，带着她走向外侧的生活区：“今天都已经这么晚了，你还是早点睡觉养精蓄锐吧。关于需要你帮忙的那些事情，明天我再一个个和你说。”
“好。”
因为早就知晓谢莉尔要到来，客房已经提前准备好了。
房间不大也不豪华，但也并不简陋。充斥着暖黄色灯光的客房小而温馨，可以看出奎琳在布置上费了不少心思。
即使是初次来居住的人也能很好地适应，至少谢莉尔就很喜欢。
“嗯？这是魔纹灯？”
谢莉尔发现墙壁上的光源不是她之前看到的油灯，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那当然啦。”奎琳回答，“我们又不是真的买不起魔纹灯，虽然我自己喜欢用油灯，但不可能给客人也准备油灯吧。不过你要是喜欢油灯的氛围，我也可以给你换掉呀。”
“不用不用，魔纹灯就挺好的。”
当年使用油灯只是想节省钱，比起油灯怎么想都是魔纹灯好得多了。谢莉尔赶忙摆摆手拒绝，而且再在这种微不足道的事情上麻烦奎琳她是不愿意的。
奎琳在客房内和谢莉尔大致说了一下房屋格局的分布，又带着她到处看了一圈后就回去继续和兄长待在一块儿。她走了之后，谢莉尔觉得一个人在别人的房子里瞎逛不太好，而且时间确实很晚了，就直接回到客房准备入睡。
工坊内的月亮应该并不是真的月亮，就像加兰工坊的星空也不是真的星空一样。
也正因为这一点，窗外看似挂在天际的月亮是谢莉尔至今为止见过的最圆最明亮的一次。
‘……请让加兰平安无事地回到原本的样子吧。’
那宛如只存在于童话里的月亮让谢莉尔不禁产生了祈祷的念头，但在心中默念完的下一秒她就立马觉得刚才的自己简直傻透了。
难道是在教区边缘生活久了，她也被潜移默化了一些吗？祈祷这种无力的习惯只有教区的信徒才会做，像他们这类务实的魔法相关从业者对祈祷的观感都不太好。与其祈求神明的保佑，还不如自己努力改变现状。
只有月亮和谢莉尔自己的夜晚，没有其他人能为她解答疑惑，也没有其他人会看到谢莉尔此时有些丢人的行为。
‘请让艾尼科学长也安全地回来吧。’
谢莉尔再一次在心中默念。
“……我到底在干什么。”
她蒙上被子试图把刚才的事情全都忘记，蠢事做了一遍之后居然鬼使神差地又做了一遍，要是纳西在的话肯定要被她笑话到明年。
精神虽然还比较亢奋，但谢莉尔奔波了好几天的身体已经十分疲劳，没过多久就进入了梦的世界。
明亮而静谧的月光守护着所有人的美梦，那颗硕大的球体依然和从前的无数日子一样安静地悬在所有生命的上空，注视着他们循环往复的足迹。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高塔·ⅩⅩ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