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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暝色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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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节过后,北辰的天就连着放晴了好几日,冷清了一年多的紫微宫总算是一点点地恢复了人气,以前的宫众也陆陆续续地回来了,虽然比起一去不回的人来,依旧是不过寥寥。
这是新年三月的一天,苏小二趁着天好,又暂时忙完了手上的事,正在神泉苑里发呆,等着约定的对象赴约而来。
“苏宫主好兴致,这里真是……偷懒的好地方。”来人跟在燕锦天后面走近苏小二身旁,不客气地就在石凳上坐了下来。
“墨少将军,这样的问候真是刺耳啊。”苏小二撩起额发,朝墨璟浓笑了笑,葛藤低着头送上了刚沏好的茶。
“葛藤,墨少将军喝不惯碧螺春,给少将军沏一壶仙毫来。”苏小二微微眯起眼睛,吩咐道。
“是,宫主。”葛藤虽然应了,但没有动作。
墨璟浓知道她是在等自己的吩咐,原本一直僵着的嘴角,突然扬了起来:“苏宫主果然冰雪聪明。”葛藤便恭敬地退了下去。
“墨少将军,你我神交了这么些日子,总算是见上一面了。”苏小二拿起一块纸包的核桃酥,放在了墨璟浓面前的漆盘里。
“苏宫主貌美无双,闻名不如见面。”墨璟浓将核桃酥放在掌心,另一只手慢慢地撕去油纸。
“名?我的名声恐怕就是所谓的‘狠如蛇蝎‘吧?”苏小二浅抿了一口茶,笑道。
“蛇蝎美人苏沐嫣……我一直想知道怎样的容貌才能称得上是蛇蝎。”墨璟浓伸手拿起葛藤轻声放上桌子的茶盏。
“满意么?”
墨璟浓却只是轻轻一笑:“比起香儿来,似乎还差那么一点。”
“少将军,你这是有感而发呢?还是墨大小姐果真貌如天仙?”
墨璟浓一声朗笑:“天仙的话,可不能比之蛇蝎吧?璟浓只是感叹一声罢了,香儿可没有苏宫主这么危险。”
“危不危险只有吃过苦头的男人才知道,我可是什么都不晓得。”苏小二做出一副天真无辜的表情。
“不过苏宫主,你也实在是大胆,我见过有人到家父面前说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话,但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敢从我这里下手。”
“墨少将军,你这些话是什么意思,苏某听不懂。少将军熟读兵书,也知道兵不厌诈这四个字吧。”苏小二舒舒服服地朝后仰了过去,葛藤默不做声地为她垫上一个软垫,“少将军常伴君侧,想必也听了不少关于我的闲言碎语,你敢与我暗通款曲,心里头转的是什么思量,我多少也是猜着了。”
说罢,她抿唇一笑,一双星眸水汪汪地看着墨璟浓。面前是美目盼兮的佳人,巧笑盈盈,墨璟浓却是额上不知何时渗下了几滴冷汗,他轻咳一声,随后伴着朗笑,说道:“苏宫主高明,璟浓的确身负御旨,要在你这一探虚实,只是我也不过是顺水推舟,借圣旨,行己事罢了,苏宫主可是明白?”
苏小二盯了他良久,伸出尖尖五指,从葛藤手中接过绸面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凉风,慵懒地开口道:“朱承奚当初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杀我的机会,如今也居然松口,让我官复原位,重掌北辰。其中少将军功劳不小,苏某又怎么不会明了个中内里,我只是不知道,少将军想要什么,你不说,这礼——我也无从给起。”
墨璟浓将茶一口喝干,总算是缓了口气,玩笑道:“苏宫主聪明如斯,也不知道么?”
“以少将军的品性,怕是无意取江山吧?”苏小二意味深长地看了墨璟浓一眼,见他点了点头,便稍稍放松了语气,“但若是只为求得佳人入怀,也未免小题大做。”
这次,墨璟浓却是摇起了头:“非也,璟浓弃兄弟,背君恩,的确是只为了香儿一个。”
“看不出,少将军居然情深至此?”苏小二似乎还是不信,依旧是微眯着眼,半真半假地笑。
那神明爽俊的墨少将军,听到这句话,居然丢了方才的俊雅风姿,泛起了苦笑:“孽缘罢了。”
“只是,少将军你是落花有意,只怕墨小姐是流水无情,世间娇花万朵,少将军一表人才,又何苦独摘此一枝?”苏小二不解,奇道。
墨璟浓此时却是发出一声低笑,叫苏小二顿时不寒而栗:“我墨璟浓要的花,即便强摘,也容不得她只为他人芳。”
神泉苑陷入良久的沉寂,苏小二的掌声突兀地响起。“执念至此,妙哉。”苏小二嫣然巧笑,“少将军与我……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不过这也是少将军自己选的路,您不会介意与苏某捆在一起吧?”
“与美人共舞,自然其乐无穷。”墨璟浓一挑剑眉,也随着她笑了起来。
“那,少将军,下一步该如何走呢?”
“全凭苏宫主吩咐。”
送走了墨璟浓,苏小二那张盈盈的笑脸立刻的就挂了下来:“这位墨少将军用不得。”
“宫主……怎么突然……”陪在一旁的左明渠措手不及。
“我不知墨璟浓为了一个女人居然执念至此,瞧着倒似有些入魔。”苏小二冷了眉眼,转过身,“让锦天去找段侍郎,这墨璟浓……当然也不能丢掉,弃之可惜,太可惜了——得完完全全地利用干净才行。”苏小二口气冷淡地说道。
“……属下去知会锦天。”左明渠退开几步,扬了个手势,躲在暗处护卫的新六吉星里的三人现了身,左护法开口吩咐道:“羊刃,我要出宫去见燕城主,让宗长老来陪在宫主身边。”
杀破狼的杀手都是承袭着统一的星宿,只是新人换旧人,这次的羊刃并未有前任那一双吊死鬼一般的翻白眼,温和许多。
“遵护法令。”
羊刃没多久就跟着宗岚回到了神泉苑,由宗长老陪着苏小二去了经论阁,便是去找那从来未出阁一步的散脂。
推开经论阁的雕花大门,苏小二下意识地闭住了呼吸,宗岚却猝不及防,被呛得咳嗽了起来。日光甚好,经论阁里到处都是四散的金色尘埃浮游在空中,然后慢慢沉淀下来,好似渣滓。
“宫主,你可算是来了。”散脂靠在书架上,头却未从纸页上抬起,眼睛都没有往门口瞟上一瞟。
“你会找我,是混沌玉符的事有眉目了么?”苏小二裙裾窸窣,一脚跨了进来。
散脂停住翻书的动作,沉默半晌,将书本合上,毕恭毕敬地放回了书架上,从桌上拿起那块玉符,送到了苏小二的面前。
苏宫主摸不着头脑,只是袖手看着他:“你做什么?”
“这块玉符,随宫主高兴,摔碎或者扔掉都行。”散脂僵硬的脸上突然浮起古怪的笑容,看着诡谲,叫苏小二身后的宗岚吓了一跳,“我们被骗了,宫主。”
“什么?”苏小二措手不及,愣在原地。
“这块根本不是什么能穿梭古今往来异地的神物,是块鬼玉。”散脂见苏小二不接,便将玉随手放回了桌上,“玉原本是吸收天地灵气的风水宝器,可这块玉藏在天罗教地下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玉内蕴含的不是灵气,而是鬼气。”
散脂卷起桌上摊着的一本书,指着一行字给苏小二看:“属下翻遍经论阁所有藏书,最终在这一卷中找到。”发出类似自嘲的笑声后,散脂继续说道,“这卷《鬼策》里记载了炼制鬼玉的方法,和用途。”
“……蓝宵若是故意把这块玉送给我,坏我紫微宫气数。”苏小二逐个字看完,心里是透心的凉,面上却无动于衷。
“天罗教将此玉藏于地下,机关深锁,属下一直以为是怕被贼人盗去,没想到一切布置都是在养玉。”
“若是我将这玉贴身佩戴……”
“只怕现在宫主的尸骨早就……”
“住嘴!”出声的是宗岚,“散脂,莫要再危言耸听。”
“真是失礼了,宗长老。”散脂不以为意,“宫主,这块玉尽早处理掉才好。”
“就这么处理掉,太可惜了。”苏小二的目光转而投到那枚玉上,“散脂,你确定这块鬼玉……可以害人?本座可不想承认,紫微宫落到现今境地是被区区一块玉给害的。”
“宫主,只有《鬼策》一书里有提及,除此之外属下再未看到其他记载,故而也不敢妄下断论”散脂摇着头,动着嘴皮子说道。
“好,那就寻个人来试一下不就行了。”苏小二顽皮地笑着,显得娇媚可爱,笑容中却渗着诡诈,“这本鬼策,可不是到处都能见到的书卷吧?”苏小二走到书桌前,翻动着,手抄本的书页已经发脆,她拈起兰花指,动作轻柔。
“回宫主的话,这本是宫内七十年前的廉贞长老写的笔记,想必并没有流传至宫外。”
苏小二将书卷合上,利落地转过身,面对着散脂,唇角勾了起来,“散脂,该是你出这个经论阁的时候了。”
“遵宫主令。”
“宫主。”廉贞长老虞同衾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
“同衾?”苏小二微微有些诧异,“有什么事么?”
“宫主,拣日不如撞日,若宫主现下无事,咱们便去把揽珍楼给清点一遍吧。”
苏小二感到奇怪,微微蹙起了眉,但想到虞同衾何等机灵的人,这么突兀,想必是有些什么其他安排,便应着声,走了出去:“也好,这几日忙得跟陀螺似的,都忘了这茬。”
虞同衾挪着步子,在门前站定:“那,就劳烦宫主尊驾了。”便是展颜一笑,如红梅花开,直笑到宗岚的心尖上去,让他气息一滞。
“宗岚,怎么是你陪着宫主?”见到师弟,虞同衾还是有些意外,“左护法呢?莫非是送墨少将军出城去了?”
“我让明渠找锦天去了。”苏小二说着便踏了出去,又回头朝阁内说道,“散脂,这么好的天气,出来去去霉味吧。”
闻言,散脂答了“遵宫主令”,便跟在宗岚后面踏出了经论阁。
“我这就随同衾去揽珍楼,也用不着这么多人跟着,你与宗岚一起去找雷鸣,商量一下那块玉,要怎么送到京城去。”苏小二说到这,泛起带着阴霾的笑意,“送去真龙天子那里。”
“遵宫主令。”散脂早知她会如此安排,低了首,淡然地答道。
苏小二与虞同衾一前一后地走着,偌大的紫微宫冷冷清清,偶尔遇上的侍女见是宫主与廉贞长老,惊慌地将头深埋下去,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最近宫里的仆从,净是些新面孔。”苏小二喃喃地说着,“真叫人不习惯。”
“宫主不喜欢么?”
“不,旧面孔——”苏小二停住步子,转头朝她一笑,“会惹出不小的事端。”
“宫主聪明过头了。”虞同衾叹了口气。
“是同衾你勤快过头了,我没几日前刚说的,你这便查出来了么?”苏小二回过头去,继续向前走着。
苏小二刚从京城回来的时候,在议事堂说要左明渠彻查宫内叛徒的事,其实是交给了虞同衾在办,左明渠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死的死,走的走,剩下要查的本来就没几个了。”虞同衾发上的金铃发出细碎的响声,“宫主,若同衾是叛徒,你会如何?”
“不会的,同衾若是叛徒,我早就死了。”苏小二大大咧咧地搔着脸颊,“我给了你无数机会来杀我,你若是叛徒——嗯……说的也是,你也有可能是叛徒呢,那么我死在你手上也无怨了。”
“是啊,宫主若是死在我手上,那也便该无怨了。”虞同衾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着苏小二一起停在揽珍楼门口,揽珍楼的守楼人将紧锁的大门推了开来。
“看样子,朱承奚并没有到过这里嘛。”苏小二眯起了眼睛,走了进去。
与经论阁差不多大的屋子,建成宝塔一般的三层式样,有精巧的回旋阶梯环绕而上,每一层都闪着珠光宝气,明明屋子里没有任何光线进入。
苏小二的视线停留在中间那座宝物幢的顶端,一颗发着温润光芒的硕大明珠被供在丝绒台座上,无光自明,这恐怕是揽珍楼里的众宝之王,即便是这白昼里,也如星辰一般,屋内其他珍宝都不过是在反射它的光亮罢了。
苏小二不由动容,叹道:“不知皇城宝库,是否也有这般光景。”虞同衾却没有接话。
“楼里有记录用的册子么?”苏小二问从刚才起就沉默不语的守楼人,那人咿呀着比划着手势,又指了指耳朵。
“宫主,他又聋又哑,问也无用。册子是有的,不过在执事自刎的时候,已经被烧了。”虞同衾代替那人回答道。
“那即是说,这楼里到底有多少珍宝已经无法得知了么?”
“是。宫内如今银钱周转困难,宫主还是将这里的宝物点些出来换成银钱吧。”虞同衾环顾着楼内,“这些个珍宝,说到底也不过是死物罢了,现在该是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同衾真不像个姑娘家,面对这些金银珠宝居然无动于衷,还说得如此冷淡。”苏小二微微嘟起嘴。
“宫主又在闹小孩脾气,说到无动于衷,你不也是么?”虞同衾无奈地叹了口气,“说要和北辰钱财分家的人也是你,这样子,宫里的用度被缩减了不少。”
“这是迟早的事,紫微垣与城主府,总不能永续共存。若我们连北辰都保不住,那北辰要紫微垣何用?”苏小二回望着虞同衾。
廉贞长老面容淡漠:“初代宫主只不过是想建一个桃源乡,也没想过会发展成如今这等规模。”
“人的野心与欲望是无穷无尽的,朱君翊的美梦也仅止于他个人而已,既然他想让紫微垣永久存续,那又怎能保证每一代宫主都与世无争。”苏小二一步一步地踏上回旋楼梯,手指拂过那些置在架子上的珠宝,“这些搜罗来的奇珍异玩,便是贪婪的证据。”
“宫主……不贪婪么?”虞同衾微微仰起头,望着她。
“才怪。”苏小二随手抓起一把珍珠,在手心把玩,“不过我想要的不是这些死物。——我想要的,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