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昏鸦尽 ...
-
苏小二写了两封信，交予洛遂青带着，一封是给廖成肃，一封是给那撒提耶。又派了快马先一步去往容璃，知会廖先生一声。
他和她安静地立着，就像那一夜别离的虞同衾与荆云锡一样。想开口，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洛遂青已然彻彻底底的心寒，只是呆呆地望着她。这洛少爷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自己是何故被他的美人抛弃得如此绝情。
火烧紫禁城的那一日，他被月天偷袭，被捅了个透心凉，昏死当下。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五花大绑，被铁链锁于地牢之中，暗无天日，也就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有一天朱承奚亲自下来看他，却是得意洋洋地笑着告诉他——“北辰易主”。
北辰如何、紫微垣如何，洛遂青已经不想再问，他挣扎着，铁链呛啷作响，声嘶力竭地问着眼前的这位真龙天子：“沐……你将苏沐嫣怎么了？！”
“如今，许是逃到关外去了吧？”朱承奚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看着他，又缓缓地笑开了，“洛阁主，还得托你来帮我把她给引出来。”
洛遂青随后便被解了枷锁，放出地牢，一骑快马将他送回了北辰，可紫微宫内早就已经物是人非，还留着的几个长老一看到他，就急吼吼地要就地正法，若不是裴风护着他，恐怕苏小二后来也只能去坟头见他了。
看着洛遂青一脸的失魂落魄，看着洛遂青近乎疯狂地追问着苏小二的下落，看着洛遂青得知万事皆由那块掌宫令牌而起时、痛不欲生的模样，看着向来是丰姿都雅的贪狼长老如今形容枯槁，只一味喃喃着“是我害了她”，裴风等人也不由心生恻隐。
只是，朱承奚却从来不知恻隐之心为何物。
一架皇城派来的马车又将洛遂青带回了积紫，好不容易渐渐开始相信他的长老们再度起了猜疑，而洛遂青这一去，便再也没有能回来。
于是，这“叛徒”的罪名自此盖棺定论，只待苏小二回宫，便可发落。
如今，苏小二这便要发落了。她站在鲤跃居的后院，看着面前的洛遂青，神色陌生。
“这一去，你就不要再和垣里联系了。我相信你够聪明，知道要怎么做。”苏小二笼着袖子，淡淡地说，“龙池与节露会在城外候着你，你们一路上去容璃小心着点。两个都是你的人，你就全带走吧。”
“呵，想当年我澜沧阁驰骋江湖，何等威风，现在沦落到这般境地，只剩下一个阁主，一个小厮，一个侍卫，实在是落人笑柄。”洛遂青既在自嘲，也在讽刺苏小二。
苏小二抬了抬眼皮，依旧没有正经对着他：“是啊，谁叫自作孽，不可活呢。”
“你知道我最悔的一桩事是什么么？”洛遂青紧盯着她不放。
“是把我从镇上带进这紫微宫里来吧。”苏小二心知肚明，也不遮掩，坦坦然地看着他，“我也未曾因为这个而感谢过你。洛遂青，你我之间，从那一日起，便是一招错，满盘皆输。”
“一步错，步步错啊……”洛遂青笑了起来，那抽噎的笑声反倒更似在啜泣，“可现在就算是悔，也来不及了。”
“所以用你下半辈子来补偿我吧，遂青。”她温婉地呼唤着洛公子的名字。
“苏沐嫣，你还是信不过我。”洛遂青留下这句话，便向马厩走去，他绕开了苏小二，身子碰落了满开的梅花，馨香撒了一地。
洛公子走得太急，没有注意到有一抹落红歇在了自己的肩头，在他上马时翩然落地，被马蹄踩作红泥。
快马加鞭，苏小二一行人回了北辰，和留守的几位一说洛遂青偷跑了，再把那通缉画像往城里一贴，朱承奚的密探往京城一报，这桩事就算是告一段落了。
刚回到紫微宫那天夜里，苏小二一夜未睡。天亮后侍女葛藤推门进来的时候，发现她家宫主两眼直愣愣地盯着自己，吓了一跳。苏小二见她进来了，自己慌忙从床上坐起来，揉了揉太阳穴。
“宫主莫非没睡？”葛藤小心地走过去，服侍她穿衣洗漱。
“睡不着。脑子里尽转着今天的祭天大典。看来得让吴掌事开张方子来安安神了，这脑子里乱得很。”苏小二叹了口气。
注意到葛藤突然停下动作，苏小二回过头去：“怎么了，葛藤？”
“宫主还不知道么……吴掌事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是回家避难了么？”
葛藤一时语塞，苏小二见她面上神情，转眼便明白过来，脸色沉了下去：“这样啊……不在了啊……”
“现在参同阁的代掌事是文子昭老爷子。”葛藤替苏小二拧干了手巾，递了过去。
苏小二怅然地看着窗外：“我想怎么没见着，还打算他老人家从老家回来了以后给我开几张方子养养气。”
“文老爷子的医术不亚于吴掌事，就是性子冲了点，宫主若是不在意可以去问问他。”葛藤将泡着玫瑰花的洗脸水端到了苏小二的面前。
苏小二也就胡乱抹了两把，便要葛藤给她梳头，葛藤顺从地应了，给她挽了个发髻，换了华美衫裙，挽面梳妆，送她出门。
紫微垣的祭天大典，似是草草了事一般的简单。苏小二念了祝词，奉了三牲，重新受了掌宫令，填了娑伽罗的名字入星君簿，这便算是完了。
祭天一结束，苏小二便叫上长老与燕锦天去了议事堂，她刚坐上玉座，就让虞同衾把紫微宫里还剩多少人给清清楚楚地点了一遍。
杀破狼倒是一个未少，次重天却是当初全部被朱承奚给遣散了，长老剩下多少人苏小二也自然清楚。几位老掌事在北辰陷落那天相继自刎，现在还有人主事的只剩下管药石的参同阁和管铁器金石的量金铺。管宫内珍宝的揽珍楼与管藏书的经论阁都已经职位空悬。
提到经论阁，苏小二心头咯噔一声，眼望向燕锦天：“锦天，散脂还在里面么？”
“回宫主的话，还在，眼巴巴地等着您去呢。”
“好，过几天事一完，我就过去。”苏小二收回视线，“这经论阁掌事一直都是光杆司令，也不需要有什么人手打点，就交给散脂去管，他爱在里面呆多久便呆多久。揽珍楼有些麻烦，想不到任老爷子也会随着吴掌事他们一同去了……”说到这里，苏小二沉下了声音。
“宫主，一时若是找不到合适人选，不如拣个日子由宫主去将揽珍楼里的珠宝玉石给查点一遍，能送的送，该留的留，其他的就卖了吧。”虞同衾见四下无声，便开口道。
“这个主意甚好，但还是得瞧一瞧这揽珍楼里到底有什么好物什。这事晚些再议。”苏小二换过一脸严肃，“今天叫各位长老和燕城主来，是为了商讨我紫微垣今后存亡大计。祭天大典完成，各星君归位，北辰又回到我紫微垣治下，而我这北辰郡王，也算是名副其实了。”苏小二提到北辰郡王这四个字时候，一脸的轻慢调笑。
“不知宫主有何打算？”卢定安躬身问道。
“朱承奚咬过北辰这块肥肉之后才知道肉里带骨不好下咽，所以才会吐出来，但是他毕竟尝过了肉的滋味，不能说他以后不会再来吃这块肉。”苏小二正襟危坐，“但北辰现在需要个两三年的休养生息，也许两三年还不够。所以要转移皇帝的视线，让他别老盯着咱们。”
“琅玻……宫主是这意思么？”虞同衾仰起头。
“没错。不过说回来，诸位知道朱承奚为何会心甘情愿把北辰给吐出来么？”
下列众人面面相觑，裴风木着一张脸说：“不是因为朱承奚畏惧天怒么？”
“皇帝不是这么简单就会松口的人，燕锦天，你说是不？”苏小二把问题抛给了燕城主。
“宫主说的是。北辰是商业城都，从南来北往的游商身上就能取得一大笔的通商税，城里还有自属的商队，官府银钱不缺，所以居住于北辰的本地商户从前一向赋税全免，只需负担捐献。但朱承奚来了之后，施加的税款比别处更加苛刻，商税三成外加米粮、制造等等其他杂税，城里百姓自然怨声载道。最让人愤懑不已的就是朱承奚新帝改元，免税三年，却独独漏了北辰。”燕锦天说到这，歇了口气。
“虽说他之前口口声声地应承不横加干涉北辰政务，但却只是空口白条。民怒之下，去年城内商户纷纷闭门罢市，北辰城内一片萧条，往来贸易断绝，有几家大户连各地的分号都一并歇业，使得建仁乃至全国有些货品供应不足，更有甚者断货数月之久，京城焦头烂额，叫苦不迭。”
“朱承奚脑子聪明，行事狠辣，野心勃勃，但却贪得无厌，想要的东西，一到手就恨不得全部吃得一干二净。”苏小二抬起眉毛，扫视众人，话锋一转，“琅玻那块地，他除了觊觎已久之外，还有一个断不掉的念想。”苏小二的目光移到娑伽罗身上。
小龙王动了动嘴唇，不知该不该说。苏小二却抢先一步说了出来：“琅玻圣女伽罗荼还活着，朱承奚他无论如何都会去灭了这个活口。只是目前琅玻不乱，他没有发兵之实。”
“宫主是要给他制造一个借口么？就好像当年一口咬下我们北辰一样。”雷鸣立在那里，显得有些单薄。
“没错。我已经安排下去了，该知道的人就知道，不该知道的人……”苏小二故意扬起声调，看了一圈，几个长老都不约而同地皱起眉头，如芒刺在背，“就不要多问。不是本座不信任诸位，当初因为宫内走漏了风声，被天罗教搞得天翻地覆，诸位也不是没看到。至今那藏得最深的叛徒还未挖出来，一日没挖出来，诸位每一个人身上都背着嫌疑。”
“宫主，那已过身的几位长老呢？”虞同衾表情平淡。
“我会让明渠彻查，叛徒不挖出来，我就不安心。”苏小二重拾方才的话题，“宫内次重天已经被朱承奚全数遣散了，若是再招兵买马难免会引起京城的怀疑，我估摸着少说得再过一年，朱承奚才会把北辰城里的探子给撤走。而且北辰就算设再多军防，也架不住大巽的百万雄师。”
苏小二顿了一顿，又说：“北辰有的，是贸易。朱承奚当初看中的就是北辰巨大的贸易活力，也是因为低估了这一点而又不得不放弃北辰，那是建仁拼死拼活赚三年都赚不来的银钱。不过，他手里有三个地方。”苏小二竖起手指，“京城积紫、商都建仁、西都洛水。三座城池相互呼应，形成商圈，稳固经济，只要货源不断，大巽银根便不会吃紧。朱承奚有着绝对集中的控制力，这个三角对别人来说是太大了，但对于他朱承奚来说，却是正正好好。”
“只要打破了这个为朱承奚赚来大把军饷的三角，大巽便不足为患。”
“如今他已是吃过北辰的亏了，同样的亏，他是断不会再吃第二次。京城积紫由朱承奚一手治理，京城府尹严其枫虽然也算得上是个人才，但惟朱承奚马首是瞻，毫无实权可言；洛水府尹纪平烟独坐一方，西部疆土只有洛水一枝独秀，几乎全是纪平烟一手操持，他身后的纪家独霸洛城，与北辰也有贸易关系，朱承奚虽然需要仰仗纪平烟的手段，但对他的敌意也不小，毕竟对于他大巽天子朱承奚来说，被地方诸侯分权是最痛恨的一桩事情。”燕锦天絮絮说着。
“朱承奚恨不得全天下的权都掌握在他自己手里，一丝一毫也不想分出去。不过纪平烟也不傻，平日里谨行慎言，对京城又是毕恭毕敬，朱承奚自然挑不出毛病来。”虞同衾突然插话了，“宫主，这阵子我与宗岚正是去了洛水，也算是见到了那位名闻四海的‘洛城烟’。”
“哦？闻名不如见面，同衾，看你的样子，似乎这位纪平烟的确是名副其实喽？”苏小二感了兴趣。
“若是他出生在皇室，也许现在的真龙天子便不会是朱承奚了。”虞同衾回答道，“只可惜此人偏安一隅，毫无野心，若想挑拨他跳出来谋反，想必得费不少苦工。”
苏小二抿着嘴笑了：“何需他真的谋反，只要朱承奚信他有二心，他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左明渠悄悄地皱起了眉，雷鸣却抬起头，终于发话了：“宫主，依属下浅见，比起山水迢迢的洛水，先从其他地方下口更好一些。”
“哦？”苏小二将视线转了过去，盯住了他。
“京城煜，洛城烟；朝上墨，塞外枪。”雷鸣伸出了四个手指，“这第一，京城的齐王爷朱承煜，朱承奚的一帮子表、堂、亲兄弟在那场皇权之争里死了十三个，发配边疆充军的有十一个，直系的皇室血脉只剩下朱承奚一人，像朱承煜这样拐了十八弯的旁系也被提上来做了齐王。但是，这齐王却是个了不得的角色，不然朱承奚也不会让他充当辅佐之位。”
“哦？我一直听说，朱承奚仰赖的几位大臣都是先帝跟前的老人，你现在说的这位朱承煜……”
“宫主，您知道能踏入朱承奚私书房里的人有哪几个么？”雷鸣突然扯到了无关的话题上，苏小二一头雾水，只是摇头。
“龙神卫总兵风少若，镇抚司主事王和，风雷两军都统兼兵部侍郎墨璟浓，还有一位，就是齐王爷朱承煜。”
“你是想说，这位齐王其实是朱承奚的心腹？”
雷鸣缓缓点头：“京城煜，洛城烟，朝上墨，塞外枪。这四个人都是能对朱承奚造成威胁的人，可是谁会想到这位齐王爷，根本就是绕着朱承奚打转的一条狗。”
“狗……雷鸣，人家多少也算得上是个王爷，既然你说他也算是有真本事，就不要说的这么不堪吧？”
“宫主，属下说他有真本领，确凿。可若是他的手段实打实地用出来，那四个人里第一个死的，就是他朱承煜。”雷鸣说道，“越是身边的人，朱承奚越是小心提防。朱承煜不像墨璟浓一样和朱承奚从小一同长大，他所处的境地，才是真正的千钧一发，随时都会掉了小命。”
“他……会成为我们的盟友么？”苏小二直切重点。
“这个，就得看齐王爷和咱们紫微垣，是否有缘。”雷鸣与苏小二对视着，两人都浮起了淡淡的笑。
“说起来，京城煜是齐王爷朱承煜，洛城烟是洛水府尹纪平烟，朝上墨是墨丞相，那塞外枪是……”
“骠骑大将军，连慕。外号塞北红枪。常年镇守九门关，为大巽立下过赫赫战功。不过他与墨丞相年岁相当，也到了该退隐的时候了。”
“墨丞相的儿子墨璟浓现在荣袍锦服回到京城，只怕这新的朝上墨，会是他吧？”苏小二眯起了眼睛，“锦天，墨少将军最近可有消息？”
“回宫主，少将军依旧每月一封书信，最近收到的一封是三天前，说宫主进京之时他不在京城之内，遗憾又是未能一睹宫主风采。”
“墨少将军……”苏小二轻声念着，低低地笑了起来，“墨璟浓、朱承煜，这两位虽然都有大将之才，但只可惜被一个女人搞得头昏脑胀。真想知道那位墨小姐到底是个怎样的美人，居然能让这么几位人间才俊为之神魂颠倒。”
“自古红颜多祸水，那琅玻的那撒提耶陛下不也与这侍郎官、齐王爷差不离么？”虞同衾轻声调侃。
“是啊，自古红颜多祸水。”苏小二的眼神狠戾了起来，“可我宁愿做那祸国殃民的祸水，也不要被朱承奚永远踩在脚下。”
“宫主……”左明渠望着玉座上的那个人，有着熟悉的模样，却陌生到可怕。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昏鸦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