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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白先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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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越被带进茶屋的时候,他看见路边的野菊开得正旺,贪恋地多看了两眼,就被人推搡着进了院子,一个趔趄就摔在了地上。
秋日苍白的阳光在他的脚底下,停住了轨迹。
这家店的老板是从一水相隔的桑梓国来的,身上带着栀子花香,却比谁都狠毒。也许是曾经受过的伤,现今要百倍地报在店里的孩子身上。
只有白越从来没有被打过。是啊,谁舍得打这么一个乖巧漂亮的孩子呢。只是白越从老板的房里回到自己的床上时,会被同住的伙伴一通好揍。
阴间茶屋里,漂亮的女孩子都是男孩子们扮的,这里只有如花的年少,一过十八岁,便被老板毫不留情地赶出门,下场?有沦为男色私娼的,也有饿死路边的。白越不敢去想,也无暇去想。成日里,只是撑起那张光彩的笑脸,迎来送往。
一位客人一掷千金,送给了他一张焦尾琴。说这可是雨松阁苍掌柜的心头肉,求了很久才买到手的绝品。
那位客人在他身上寻求更具快感的刺激的时候,白越一双眼睛只是盯住那张琴,雨松阁苍掌柜,那个总是被老板念念不忘的,有着儒雅笑容的青衣先生。
白越十八岁了,老板没有提要他自谋出路的事,他自己抱着琴理了包袱去找他。这是老板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打他。遍体鳞伤,最深的伤口是在保护那张琴的时候受的,白皙光滑的肌肤被撕出一条口子,血肉模糊。
他醒过来的时候,看见的是苍掌柜皱着眉头的面容,身后站着一位眉清目秀的少年郎君。
苍掌柜名叫苍昱,没有人知道他从哪来,突然有一天就到了京城景秀坊上,突然就开了这么一家博古的雨松阁。就连伙计逢佑也说不出他家掌柜是何处的人、有着怎样的过往。
那天站在苍昱身后的少年是个彬彬有礼的世家公子,姓洛,苍掌柜会带着兄长般温厚的笑容叫他,遂青。
逢佑说,洛少爷不知是有什么心病,最是讨厌女人,可惜了一个风流俊俏的翩翩佳公子。
白越的心里动了一下。于是每次洛少爷来雨松阁,都会听见缠缠绵绵的悠扬弦响。秋去冬来,洛少爷来雨松阁与苍掌柜品茶的时候,朝着抚琴的白越笑了一笑,白越脸上一烫,琴弦便断了。
看着把小心地给自己的手指上药的洛少爷,白越惊慌地要抽回手,却被他抓得更紧。“洛少爷,脏……”
自己是阴间茶屋出来的人,他自己知道。但是洛少爷太温柔,温柔得让他以为这个人就是自己的依靠。
今夕何夕,如此良人何。
却原来只是一场镜花水月。
洛少爷用力地推开投怀送抱的自己,鄙夷地看着不自觉地媚笑着的白越,眼中带着被羞辱的愤怒。
白越脸上的媚笑停不住地愈来愈招摇,那个人却是逃也似地奔了出去。心上被他重重的脚步践踏过去,毫不怜香惜玉。
啊……何来怜香惜玉呢……他是个男人,与他同样的男人,而且,也不是什么干净的身子。
洛遂青鄙夷的目光在他灵魂上刻下卑微的烙印,永世不得翻身。
这就是他白越爱着的人!这就是他白越为之误了终生的人!所以,他也不怪他。
只是,再也没有面目呆下去了。
白越将焦尾琴交还苍掌柜手里,飘然而去。
也当是他命中有贵人照拂,被一位避世高人收做弟子,在那座山谷里一住,就是五年。
师傅取下终日戴着的面具,对白越说,你也该出谷了,去找当今圣上吧,他新登基不久,需要人扶一把。
白越看着师傅陌生而熟悉的容颜,那副被光阴摧残的绝世皮相,已是美人迟暮。
年轻的皇帝在他的琴音里流着泪告诉他,那位迟暮的美人,便是他逃出这朱阁琦户的牢笼的娘亲。
他在白越的怀里喃喃地说,白越,原来我娘没死,原来她还是记挂着我。
白越轻轻地拍着他的背,望着景秀坊的方向,洛少爷,你是否还记着我呢?
活该是一段孽缘,再见面时,自己竟是站在皇帝的身后,被洛少爷当作是宫中禁脔。那种熟悉的鄙夷目光再次落在身上时,心中说不出的酸楚,却只是带着不起微波的笑,不失礼数地说:“白越见过洛阁主。”
紫微垣,澜沧阁,洛遂青。呵,好大的来头,好盛的气焰。
可是啊,皇上只是把你们都当成了棋子,迟早会被弃掉。白越胸中涌起报复的快感,看着那个失魂落魄的洛阁主,看着他用暗哑的嗓音求皇帝放过那个叫苏沐嫣的女人。
“你……陛下早就猜到了吧?她……不是苏宫主。”洛遂青的下巴上生出了青青的胡渣,不再是往日那个倜傥优雅、精致到指尖的洛少爷,“紫微垣已经自顾不暇,陛下也该收手了。”
“什么时候收手,朕说了算。”那个会在夜里索求温暖的少年,现在全身都笼罩着帝王霸气,志得意满,他狡黠一笑,“不过既然洛阁主开口,那就卖你一个人情。”
洛遂青从始至终,都没有看白越一眼。饶他着了新裳,一头黑檀似的长发光可鉴人,饶他装作不在意,却是咬紧嘴唇。
“君同。”皇帝唤着他给白越取的字,“要劳你去找找,那个苏沐嫣,她可能去了建仁。”
“陛下,洛阁主不是说她可能死了么?”
“不见尸首,欧阳贺也下落不明,怎么可能死了。”皇帝看着洛遂青走出竹林的背影,“他那是关心则乱,沉下心好生想想,苏沐嫣也只有那么几个地方可去。”
“找到了她,又要如何?”
“寻准时机,杀了她吧。”
“是,陛下。”
这个就是洛遂青爱着的女人么?——白越看着亲昵地抓着他的手的女子,心中一声冷笑。
找准时机,便取她性命。
这女人粗心得紧,身边除了丫鬟之外又无护卫,杀她的机会很多。可是,就是下不了手。
没有理由,杀这么一个无冤无仇的人。
他试图说服自己,为了那个负他一生的洛遂青。可是,多么可笑啊,从头至尾只是他一个人的自作多情,又何苦害了这么一个连洛遂青喜欢自己都不知道的姑娘。
皇帝叹了口气,说:“君同,你终是心肠太软。”面上带着宽和的笑,只有他才见得到的笑。
抽身离开的那天,强迫自己不去听苏沐嫣的声音,那一声紧过一声,透着害怕被抛弃的寂寞,傻丫头,有洛少爷陪着你了,自然是不需要我了。
他受不了她的眼神,受不了她用坦率的语气说“白越你真是个美人啊”,受不了她一脸崇拜的样子趴在自己脚边听琴,受不了她蹭着他的衣服用喃喃的声音说“白越啊我觉得你是舍不得杀我呢”。
会让他想起在阴间茶屋的日子,那样的暗无天日,那样的肮脏不堪。苏沐嫣像猫一样枕在白越的膝上,在睡梦中还撒娇地扭着身子,双手肆无忌惮地搂着他的腰,如此的亲近,如此的亲密,让白越抵抗不住。
最后,他只能回到朱承奚的身边,也只有他的身边,他才可以安心坦然,这个双手沾满血污的年轻帝王,和阴间出来的自己,有着同类的气息。阴暗泥沼般的气味,光鲜外表下慢慢腐烂的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