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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日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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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廉之走后两天,就真正入秋了。
苏小二晚上一个人独卧,总是想起那天他拥住她的时候那让人贪恋的温暖,但随后眼前便浮现他走的那天冰冷入骨的眼神,又忍不住将被子裹得更紧了些。
景儿和白越被安排住进另外的厢房,杨廉之的房间,还是空着的。还好风少若买下的这套宅子十分宽敞,有不少的空房间。
苏小二开了家刺绣铺子,还接了些帮人算账的生意。铺子营业的时候,白越会端着琴坐在店堂一角,闲闲地抚上几曲,店里的客人有不少是冲着他去的,于是苏小二也索性与同条街上的一品香联手,卖起了茶点,吃食一律从一品香的厨房送过来,沏茶的则是景儿。
苏小二常一边算着帐一边乐呵呵地说,一家好端端的绣房,却硬生生被他白先生拗成了听曲的茶馆。
建仁官长程府尹慕名上门,央求苏小二给他家快嫁的闺女绣一副霞帔,花样送了过来,苏小二便想招一个掌柜的帮她看铺子,她也好躲在屋子里尽快把刺绣霞帔完成。
招工的告示贴了出去,立马就来了好几个书生。面试过后都被她客气地撵了出去。等了一下午,生意都少做了不少,终于来了一个皮相不错的书生。清清爽爽的相貌,让人看着就精神一振,他脸上始终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许是天生的唇角上扬吧?
自报家门,姓叶名悠。
简短的几句过问,苏小二便用了他,她本来就是信投缘的人。
“多谢苏老板看得起在下。”叶悠长揖道。
“先别急着谢,铺子的账本在那个抽屉里,客人的详情在那个抽屉里,货物的进出明细在下面,如果你能再雇一个站堂的那我就更开心了,总不能老让景儿跑来跑去。好了,我现在进去做事,有什么事找白越。”苏小二丢下话,就进了内院。
白越跟了进来:“嫣儿,你让他有事找我做什么?”
“你看着办呗,顶不住再找我。”苏小二站在门口,“找我的时候要敲门哦,随便乱进的话我□□眼睛。”
“是~是~”白越笑眯眯地点着头。
白先生千好万好,就是有个坏毛病,进人房间从来不敲门。前脚进后脚才打招呼。有一次正碰上苏小二在换衣服,旧的刚脱下,新的未穿上,要不是景儿用身子把苏小二遮住,真是全被他看光了。
等晚上白越来叫苏小二吃晚饭,她才从屋子里钻出来,一看外面,夜色已深。
“几时了?”她探着头问白越。
“戊时三刻。”他站在月光下,衣衫白得晃眼,整个人被包裹在银色的光芒之中似的。
“这么晚了?你们先吃了?”苏小二放下活计走了出来,伸了一个懒腰。
“还没,景儿想让你吃刚做出的饭菜,就做得晚了些。”白越见她出来了,便转身像饭厅走去。
“那你肚子饿不?”苏小二掏了掏口袋,“我这有杏仁酥。”
“真跟馋猫似的,身上还带着零嘴。”白越回眸一笑,似嗔非嗔。
苏小二嘟哝着“你不吃我吃”,剥开纸,塞入了自己的嘴里,含糊不清地问道:“我说那个叫叶悠的回去了没有?”
“没呢,那个老实人还蹲在库房里点货呢。”
“那叫他一起来吃吧。”苏小二是个好心的老板。
“那得有劳嫣儿自己去叫,他去库房了。”白越走入饭厅坐定,“我和他一说话,他脑子就变得不灵光。”
苏小二疑惑地踱向库房,见到叶悠正趴在桌子上往库存簿上卖力地写着什么。
“啊,苏老板。”他听见苏小二的脚步声,抬起头。
“还在干活?”苏小二咽下杏仁酥,打了个哈欠,靠在了桌子上。
“嗯,以前记得有些乱,我重新理一理——啊,我不是说苏老板记的不好……”叶悠看她脸色一沉,慌里慌张地解释。
“没事没事。”苏小二撇撇嘴,“吃饭去吧,你饿了吧?”
“不用了,我做完就回去。”
“你是一个人住吧,回去了能有饭吃么?我家景儿的厨艺堪比镜花楼的掌勺大师傅,你这么不赏脸?”苏小二不由分说收了他的纸笔。
“苏老板……你怎么知道……”
“哪有我不知道。”苏小二得意地一甩头。看他衣服皱巴巴,虽然干净但是硬的像是浆过了头,再看他腰间一无玉佩二无荷包,肯定家里没有人照顾他,起码没有女人照顾他。
“叶某家里有一名僮仆,还是早些回去,免得他担心。”叶悠想了想,还是拒绝了。
苏小二身后响起脚步声,回头一看,白越。
“嫣儿,家里来了一个小客人,说是找阿悠。”白越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目光暖融融的,从苏小二脸上转到了叶悠身上。
叶悠顿时面皮通红,讲话开始结巴:“白……白……白姑娘……”
扑通。苏小二立仆,白越的脸也歪了一下。
“白姑娘?!”苏小二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来衣衫上的灰,朝着白越古怪地笑着。
“嫣儿,你过来,和那个书呆子混在一起作甚。”白越不悦地横了叶悠一眼,拖着她就往外走。
“阿悠,你快跟上呀,这不找你的么。”苏小二回头冲着叶悠喊,他才“哎”地应了,拖着步子跟了过来。
“白姑娘,噗。”苏小二看着前面白越泛起怒色和红晕的脸,心想原来是阿悠认为白越是个女的,不过又啧了啧嘴,摇头晃脑地拖长了调子,“当得,当得。”
“嫣儿,你再胡闹瞧我不揍你。”白越发火的时候更漂亮,苏小二嬉皮笑脸地看着美人动怒的样子,哈哈笑着躲开了头皮一记。
“小姐,白先生。”景儿见他们来了,松了口气迎上来,“就是他,坐在那一动不动,又一句话不说。”景儿皱着眉头朝堂内指了指,苏小二望了过去。
青衣书童的视线越过苏小二和白越,停在了跟在后头的叶悠身上:“公子!”他身子一动,撒丫子跑了过来,“公子您这么久都不回来,担心死我了。”
“小望,你怎么跑来了。”叶悠看了看苏小二,“随随便便跑人家铺子里来,苏老板会不高兴的。”
“没事没事,他也是担心你嘛~。既然来了,那就一起来吃饭吧,你也饿了吧?”苏小二对着小书童说道。
“不用了,苏老板,我们该回家了。”叶悠拼命摇起头来。
“你是我的掌柜,我包你伙食的,以后天天都要在这吃,怎么,你嫌弃?”苏小二斜着眼睛看他。
“不敢不敢!”叶悠摇头摇得更是起劲。
“那就进来吧,你们不饿,我都饿了。”苏小二端坐主人座,看着一桌的浓油赤酱,食指大动。
小书童仰头看着叶悠,叶悠叹了口气:“那就多谢苏老板了。”他话刚说完,肚子就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做那套刺绣霞帔做得苏小二两眼发花,头发蓬乱,神情呆滞,于是看不下去的白越把她从家里推了出来,要她出去逛逛。这一逛吧,不知怎的苏小二就被路边的花姑娘拖进了凭香楼。
在她还莫名其妙的时候,柳清秋就扭着腰肢走了过来:“哎哟,我想怎么今天门口喜鹊叫得恁欢,贵客呀!苏公子,这么久不见,气色不是很好嘛,被哪家的姑娘勾去了魂呀?”
苏小二还没来得及还口,就被一条黑影抓着手腕又拖了出来。看着柳妈妈和那个拖她进来的姑娘挥着手绢着急地叫她的身影在视线中消失,那个人才手一松,苏小二不由自主一个趔趄,吧唧,摔在了地上。
“大侠,麻烦您拉我起来。”苏小二的腰扭到了,歪着脸对那个站定的黑影说。
“乐意之至。”那声音优雅动听,还很耳熟。
苏小二立马四脚着地,麻利地向前爬去:“不用了,多谢大侠,就此别过。”
“别跑啊。”那人抓住她的领子,语气依旧优雅迷人,“我想你的紧呢,沐~儿~”
“咱不认识大侠你说的啥沐儿,咱堂堂男子汉,哪能会叫这个娘不啦叽的名字呢,大侠你认错人了。”苏小二坚定不移地划着胳膊,继续试图向前爬行。
“你闹够了没有。”那人一把将她揪了起来,抓住了她的肩膀。
“我……”苏小二刚开了个口,他就猛地把苏小二拥进怀里,长久地不说一句话。苏小二感到一滴水珠落进她的脖子里,一个哆嗦。
“遂青……”
“下雨了。”
“嗯,下雨了。”
雨就这样毫无防备地瞬间倾盆瓢泼,他抱紧她的手却一直未有放松,那样的力道,就仿佛害怕他一松手她就会被雨水打散一般。他抱住她的手在发抖,喷在她脖颈的呼吸带着焦躁的热气。
洛遂青的身子很暖和。雨水落进苏小二的眼睛里,让她很不舒服;衣服湿湿地贴在身上,让她很不舒服;双脚泡在泥水里,让她很不舒服。
模糊视线的大雨把地面的灰色和天空的暗沉搅在了一起,仿佛无趣的一滩沼泽。
只有洛遂青的怀抱可以躲避,苏小二往他怀里缩了缩,手慢慢地环住他,虽然他的衣服也湿透了,但皮肤上的温度让人心安,温暖而干燥。
“嫣儿!”白越的声音钻入耳朵。
洛遂青还是不肯放手,看着白越打着伞站在他们面前,苏小二看不见白越的表情,也许也是被大雨模糊成一团暗影。
“洛阁主。”
“白先生。”
两个人交换着问候,都是识礼数的,虽然都带着些敌意。
“遂青,白越现在住在我那。”苏小二挣不开洛遂青的双手,只能靠在他怀里说,想到她和他如此暧昧的场面就在白越的目光之下,两颊立时烧了起来。
“哦。”洛遂青漠不关心地敷衍了一声,手一横,把她抱了起来,微笑着对她说,“我不会放开的。”
“遂青,我们还是快点回去换身衣服吧。”苏小二泼他冷水。他愣了一下,随后大笑起来,是苏小二喜欢的那种笑。
“就照你说的。”洛遂青朝着白越说,“麻烦白先生带路。”
“洛阁主跟紧了。”
白越,居然是会武功的。
苏小二抓着洛遂青的领子,他们两个前后几个纵身,就到了家门口。看着她质问的目光,白越莞尔一笑:“怪我没告诉你么?”
洛遂青把她搂紧了一些,冷言道:“进屋吧,沐儿身子弱,别受凉了。”
“洛阁主真疼嫣儿。”白越的笑透着凄凉,“白某好生羡慕。”
进了屋子,洛遂青将苏小二放在床上,景儿抱来毛毯,被洛遂青接了过去,裹在她的身上,细心体贴。
洛遂青坐在她的床边,抿着唇,皱起好看的眉头,苏小二忍不住伸手过去把他的眉毛抚平。他换过了店里的衣服,一身的潇洒风流,这才是紫微垣的贪狼长老、澜沧阁的洛阁主。
他们俩的头发还是湿的,景儿在屋里生起了炭炉后,便默默地退下了。
洛遂青那双黑曜石一般的眸子没有一刻从苏小二身上挪开,带着满足的笑意,盯着她。
“你坐近炭盆一点,头发湿着最容易着凉。”苏小二讷讷地说。
他故作倜傥地一笑:“我可不像你,身子弱得要命。”
“我身子才不弱,只是气虚。”苏小二顶嘴道,心尖突然一颤。“到了建仁,天天给你熬汤喝,补气的。”——杨廉之的话从她心头掠过,带着从他唇边消逝的微笑。让她鼻子泛酸。
洛遂青的手抚着她的头发:“这么多日子,你过得可好?”
苏小二看着他下巴上细密的短小胡须,有些心疼:“我很好,你呢?”
“没了你,怎会好?”
苏小二忍得很辛苦的眼泪就这么下来了。
“没见你哭过,以为你不会哭鼻子。”洛遂青宠溺地笑着,他的袖子被苏小二一把抓过,擦眼泪擤鼻涕,他也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白越又是门也不敲一声便不客气地推门而入,怀里抱着他的绿绮琴:“嫣儿,我来向你告辞。”
“咦?你这是……”苏小二掀开毛毯下了地,“你要走?”
“嗯。”
“你……真的要走?”
“嗯。”
“真要走……也得等雨停了呀。”
“这就走。”白越淡淡地笑着,“我该回陛下身边去了。”
“不……不要嘛!不要回那个死皇帝身边!留下来嘛,白越!”苏小二拖着他的手,焦急地看着他。
白先生把她的手拿开,身子侧了侧,向着洛遂青说:“洛阁主,白某告辞了。嫣儿就麻烦你好好照顾。”
“不用你说。”洛遂青眉眼冷淡,连正眼都不看他一下。
白越还是走了,门口停着皇帝派来接他的马车。苏小二只是踩着泥水追了出去,看着那辆马车带着他远去,最后融入灰色中。
洛遂青用毛毯把她包起来:“沐儿,进屋吧,你又湿透了。”
“全走了。”苏小二身子发抖,“一个一个的,全走了。”
“来,我们进屋。”洛遂青软语相劝。
“他们干嘛都走的这么干脆……我这里……真的一点都不值得留么……”
“我不会走的。”洛遂青把她搂在怀里,“除非你不要我,我不会走的。”
那天晚上,苏小二就发烧了。景儿为苏小二熬的药被她发犟地泼在地上,洛遂青软着声音哄着她,也只是撬开她的牙关灌了几口姜汤。
“太苦了,我不吃!”苏小二扭着头,“裹着被子捂一晚上就好了!”
“乖,捏着鼻子喝下去就好了,喝下去就给你吃杏仁酥。”洛遂青像是在哄六岁孩童,耐心地说道。
“不要!”苏小二试图从他手下逃出去,“我就是不要!”
“洛先生,算了,小姐她最怕吃苦的……”景儿把药汁擦干净,“我去多拿床被子来,给主人发发汗。”
“我就喜欢发汗!”苏小二的头还是犟在一边,不去看洛遂青手上那碗新的药汤。
“好好,那就捂着吧。要是一晚上还没好,你得给我乖乖地去看大夫。”洛遂青拿她没办法,“景儿,劳烦你了。”
“洛先生客气了,景儿份内的。”景儿对这个今天突然闯进来的洛遂青有些小小的敌意,许是觉得赶走了白越的,就是这位洛先生吧?
“你留着干嘛?我要睡了。”苏小二把自己裹得像个蚕蛹,指尖和足尖依旧冰凉,掌心和额头却是一团火热。
“看着你,怕你踢被子。”洛遂青看着景儿把门掩上,轻声附在她耳边说。
“不要你看,我又不是小孩子。”蚕蛹艰难地往里挪了挪,想要躲开他。
“你看,你的手还是冷的。”洛遂青抓住苏小二伸出去推他的手,盯着她。苏小二被他盯的心里发毛,赶紧转过身背对着他。
却听见背后响起了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音。她蹭地坐了起来:“你……你……你……你要做什么……”
洛遂青脱得只剩一件里衣:“这样不行,你还是会冻着的。”说着就爬上了床。
“你……你…………你……我要叫啦!”
“别闹,给你治病。”他钻进被子,把苏小二抓到怀里搂住,“你身子弱,又受了寒,我用内力帮你把寒气逼出来,才会好得快些。”
苏小二这才老实下来,安静地窝在他的怀里,等了一会,苏小二抬起头看他:“遂青,怎么没有白气?”
“什么白气?”
“你不是要传内力给我么?头上会冒白气吧?”
“只是帮你逼寒气而已,要是就这么把内力传给你,你一点心法都没学过,会筋脉爆裂而亡的。”洛遂青不由扑哧一笑。
苏小二被他这一吓,顿时就身体僵住了。他轻笑着蹭着她的头发,把她更往怀里搂了搂:“你睡吧,一早起来就好了。”
“真的?”
“嗯。”
苏小二抓着洛遂青胸口的衣服,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杨廉之和洛遂青的怀抱,哪个更加温暖呢?——苏小二迷迷糊糊地,胡思乱想着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