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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 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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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恨原是一念间事,总不分明。
元昭应回到安置了璃瑛的翠微宫,离里殿还远,就看见宫人慌恐地跑出来,有些哭得花花的,有些面上还有鞭痕。他明白那白龙又在撒泼了。几步迈入殿中,正好一个宝蓝色的花瓶迎面挟风飞来,元昭应接在手里,瞧地上厚厚的纹丝毯上还滚着不少器皿,幸好幸好,没被他砸碎许多。
他清清喉咙,气沉丹田,大喊一声:“住手!”
一个万年青大花盆衔着土,轰地一声竖直磕在毯上。元昭应瞧了瞧地面,扯出个勉强的笑容,和声道:“想要什么,就问我要,砸东西有甚么作用?”他心中实在很忧愁,本以为捡了个宝,没想到却这样棘手,唉,若是青龙的话,脾气一定温驯的多——呃,应当是如此吧。
璃瑛一手指着他,秀眉竖立:“给我把璃念放出来,不然我就一把火烧光这里!”元昭应心里笑了一声,心想怎会有这样不识时务的傻孩子。他又清了清喉咙,柔声地道:“你,给我坐下。”
白龙双眉一蹙,不由自主地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床沿上。
元昭应摸着下巴,不知道多开心。若他能将沐绍青同此法调理,将是何等美事。
他坐过去,道:“你先给我说一说,那个璃念,到底是怎么回事。”
璃瑛强摆出不屑的模样,哼了一声,盘起腿,说道:“还不是那只小气狠毒的青龙——璃念只不过犯了一点小事,就被他捉拿关押,还要剥皮抽筋……”
元昭应奇到:“他什么时候做的这事?我怎会毫不知情?”
璃瑛削了他一记眼刀:“笨!就是昨天,你们城门失火的时候,我们就打了一架!”
“哦,”元昭应似有所悟,“那失火是?”
璃瑛一甩头发,脸别过去,瓮声道:“我干的!”
元昭应啧了一声,道:“奇了,失火的时候沐绍青还在我身边,跟你烧门又有甚么关系?”
璃瑛的声音变得有点小:“这有什么奇怪,那时候我是在追璃念,谁晓得青龙多管闲事地来横插一杠子。”
元昭应不住点头道:“所以说,你为追一个在逃的逃犯,烧了我家城门,我家的青龙出头惩处了你——也许还有那个逃犯,而后你理直气壮地跑来押了我,要逼他放了那个逃犯……”
他这么说着,瞧见璃瑛的脸越绷越紧,却居然没吭声,亦没威胁要打他,他叹了一声,道:“——我是很想帮你,你现在是我的,我自然也要好好待你,满足你的心愿。然而就算这个国里的大部分东西我都能为你取来,青龙君却地位超然,我没法对他开口。”
璃瑛不解地瞪着他:“怎么可能!你如同呼喝我一样,直接逼他放出来,不就好了?整个龙族上下都晓得青龙那条废物认了个人做主子!”
元昭应脸色暗下来,他苦笑了一下,道:“那不是我。”
璃瑛上下打量他。“我可不会认错,你就是那个人——的转世。凡人活得短,兜兜圈子,也还有前缘。”
元昭应想,既然俗语有云百年修得同船渡,那末他这生与沐绍青认识六年,算来缘分还不浅。不过这一切,到元成熙出现那一夜为止,全部变得不值一提。
其实他何尝不知道青龙想要的是什么。多年来的容忍,保护,种种耐心和退让……他倾心给他的这么多,若想要报答的话,就算为他送出性命也不过分。
只可惜他真正想要的却是抹消掉自己的存在。
他可以去死,却不能依从他,假装元昭应这个人从未到这个世界上来过。
所以他只能对他说抱歉。
他想要有一个人,心中有他,不为其他,甚至可以像沐绍青对待那个人一样,委曲求全地等待数百年。
元昭应往前一倾,抱住璃瑛的双肩,少年模样的白龙立即十分鄙夷地往后缩,元昭应带着些哀戚的味道恳求他:“我去帮你求他——把那什么璃念放了,只要你高兴的话。”
璃瑛警惕地上下打量他,元昭应靠在他身边,突然叹息道:“你记得不记得我说过你很像我小师叔?”
趾高气扬的白龙例行地哼了一声:“你小师叔又是什么东西?”
元昭应好脾气地笑着道:“我小师叔比你老实得多,我现在挺后悔说你和他像了。但是我也不挑,我还是会对你很好的,绝对不会让你后悔。”
璃瑛终于开始有些狐疑地看他:“你为什么偏要这样?”
元昭应笑道:“我们就这样试试——不行么?”
璃瑛想,这个凡人实在奇怪。他从来遇到的人都爱管束他或者要凶他,这样恨不得扑上来舔他的脚的,他是第一次遇见,很新奇。既然这样,用用他也没什么的,于是,他大度地伸手耙了一下元昭应地头发,道:“去罢!璃念是一条蛟精,现在被青龙封在一枚玉石里,你去把那块玉石偷给我就行……”
元昭应眨了眨眼,道:“偷?”
璃瑛把头偏过来,低声在他耳侧说:“我告诉你个秘密,龙都是很爱睡觉的,尤其吃了某种东西以后,简直困得醒不来,这是我们的弱点,你千万别告诉其他人。”
元昭应汗了一下,问:“什么东西,难弄么?”
璃瑛沉吟了一下,道:“这种东西中原比较少有,但是你是皇帝,想要弄到应该不难。你把它掺在茶里,设法让青龙喝下去,至少能睡个一天一夜的。”
元昭应惊道:“这么强?不会有毒吧?”
璃瑛不屑地一甩头。“牛奶会有毒?你脑子有病吧?”
元昭应呆了呆,讷讷应道:“如此甚好。”
璃瑛按着盘住的膝盖,瞅了他一眼,又侧到他耳边,小声道:“另,还有一个秘密。”
“什么?”
璃瑛的声音压得更低,他悄声道:“你好像,有一点梦游的征兆。去请个大夫看看吧,被人晓得一国皇帝会半夜起床到处乱跑,丢人可就大了。”
元昭应默然了半晌,道:“我可不可以求请你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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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昭应把偷取玉石的时机定在太後寿筵当晚。那日典礼阖城欢喜,画幕云举,华灯结彩一路从朱雀门外铺到皇宫大内,太後在花园赐宴,搭起十丈彩楼看戏。
宴席上皇上与太後端坐在中央上首,沐青君略低半席陪在皇帝身侧,客席来往金觥交换,皇上自敬了太後後,又恭恭敬敬斟一杯酒敬与沐绍青,谢他多年扶持令他五内永铭,沐绍青谦之曰不敢,一饮而尽,元昭应暗自欣喜。
这酒乃是西域进贡的羊奶酒,但另有特别之处──普通的奶酒乃是清透无色,仅有淡淡奶香,是几回蒸馏的结果。但元昭应特地命人寻了只略微煮蒸一道的奶酒,不上头且甜腻,太後女眷都很喜欢,不一时就倾尽数桶。元昭应还在担忧这配方是否真如璃瑛所言一样有效,没想到酒未过一旬,沐绍青就起身请告退,曰身体不适,元昭应在诧异之余啧啧称奇,当然允诺之。
及到子时,宴罢了,太後也被安置回去,元昭应如预定一般,先是装作就寝瞒过众人耳目,然後就偷去了沐绍青所居的肃离宫。
璃瑛叮嘱他,除玉石外,还要替他另偷一种产自西渊的“丹麻草”,可治伤兼止痛用,“他常住此地,多半会备了药房作不时之需,机灵点,有什麽好东西都给老子取来!”璃瑛明明伤口还裂著,刚被强按著包缠了几层,指使人起来却仍十分有气势,这亦是一种天生的才能。
元昭应熟门熟路地踮到肃离宫,虽璃瑛向他保证饮了牛奶的青龙必然睡得人事不省,他仍忐忑地在沐绍青寝殿听了一圈,听到里头匀静的呼吸,方才敢轻手轻脚落开门锁,猫进门去。
映著月色,他瞧见殿中有一方案几,案几附近摆著些书籍案卷,皆是平日他也看熟的物事。他凑到附近拉开屉格寻找了半天,也未看见什麽玉石。正在惶惑之间,突然发觉那砚台旁的镇纸与往日似有些不同,他依稀记得这里的镇纸是个青石的虎形,但此时看见的却是个半透且琥珀色的盘龙镇纸!他摸起这奇异的镇纸端详了片刻,觉得其上似乎还在熠熠发光,实在诡异,目光再一瞥,发现那个旧的虎形镇纸可不就在一堆案卷掩映下麽?若不是他聪明的紧,险些就要被这眼障瞒过了。
他得意地揣了那镇纸,踮出门去,来到隔壁。沐绍青把一些西海带来的杂物都搁在这里,据他推断,这其中说不定也有奇珍异宝,只是凡眼未能辨识而已。
果然这房中有一面药架,散著草香,因此极易发觉。元昭应顺著格子往上看去──突然懵了。这近百格子上,竟然同无字天书一般,无一标识!他每拉开一个屉子,里头都是他看不懂的某种药材,只知绝不是璃瑛所描述的丹麻草。他接连拉开抽屉,暗暗叫苦,心想这得翻到几时去?但他又不能食言,因此仍尽力地闷头翻了几十个屉子──却仍一无所获。
无奈之下,他只好从旁叠了两个箱子来,爬上去够那顶层的屉格。这工作著实不易,不仅脚踏之物有些摇晃,令人战战兢兢,且那房檐上飘下的些许灰尘也令他难受之极,他一边“呸”地唾一口灰,一边揉揉眼睛,再对著月光仔细辨认一番取出来的药草,再懊恼地塞回去。
月色洒上窗棂,元昭应踮起脚尖,去够那左侧最後一行柜子。忽然听得身後一个声音:“你在寻什麽?”
他一愣之下,脚下一松,乒乒乓乓滚将下来。月色映下那人的影,拉得很长,隐约看见袍影飘荡。元昭应顺著往上看,惊恐之外不由又惊诧,沐绍青胡乱踩著鞋,连袍带都未系紧,就那麽虚掩著外袍站在他面前!青龙君一向自谨甚严,哪里有过这样失礼的时候?简直就真正跟梦游起来了一般!元昭应吓得有些傻,呆呆往上看,却发现对方皱眉瞧著他,神色看来与其像是兴师问罪,还不如说是迷惑。他又皱著眉问:“你寻什麽?怎麽掉下来了?”说著还伸手来拉他。
元昭应脸色一白,赶紧自己翻起来,然後道:“没,没什麽。”
沐绍青又道:“够不著?我取给你。”
他忽地又变得如此和善,令元昭应觉得很不习惯。他咽了口口水,大胆道:“我找丹麻草。”
沐绍青手指一弹,最上那排中间有一格抽屉飞出来,他拿了那漆黑块状的药材递给元昭应,道:“是这个?”
元昭应赶紧接过来,觉著有些蹊跷。於是他瞧见青龙捂著嘴打了个哈欠,像是很困地道:“我要去睡了,你不去麽?”
这对话的感觉太过熟稔,令元昭应立刻就明白,他一定是搞错说话的对象了。只是不知他是清醒著以为自己是另一人,还是干脆半梦半醒著分不清?
正这麽担忧著,却发觉旁边那人竟已经大半个身子倚过来,扶住他的肩,全不避嫌。元昭应呆了一呆,只得稀里糊涂地扶著他走回寝殿去。二人的距离近得叫他闻到酒味和奶膻,於是想,原来自己造的孽果真只能自己受之。
他将沐绍青扶到床上,他想他连醉酒倒是也醉得十分矜持,即便有些微的凌乱,也如玉山将倾,孤松崩雪。那只只会揍人的小银龙如何能与之相较呢?。
可惜再好再好,亦不是我的。他舒出一口气,伸手拂去他脸上散乱的鬓发,不知怎地就流连了片刻。
床上的人眯著双眼,动了动嘴唇,叫出两个字。
元昭应心中的血一下烧起来,那一点不合时宜的意气冲到嘴边,他说了此後令他後悔万分的话。
他不合时宜地大声道:“我是元昭应!”
沐绍青猛然睁开眼来,元昭应一抖,手里拿著的药草险些就要掉下。青龙支起身子,瞪视著他,问:“你说什麽?再说一遍?”
元昭应咬了咬牙,又大声道:“我是元昭应,去他娘的元成熙!”
被一脚踹上胸腹的时候他想,那天璃瑛被扔出去的时候一定也是很疼的。
後脑砰地一声撞上墙壁,他咬著牙关坐起来,往後摸了摸,眼前金星乱冒,却还未等他看清什麽,青龙已来到他面前,连鞋也未穿,只赤著脚,眼里是他心寒的冷意。他的衣襟被提起来,看到对方另一只手的手心燃著白光,正向他头顶压下。
他瞬间心灰意冷。最後有一念掠过:幸好自己已经少少托付了几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