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青龙》祝灵

27、二十七

　　因为下月就到太后大寿，有事须议的缘故，次日元昭应便去上朝。果不其然地，又有臣子犯颜直谏说，如今天下太平，皇上为天下慈孝心也该好好议理朝政，又说皇上沉耽南风不加收敛，外边却传得热烈，甚至传说皇上殿考取士时也是况其年貌而非才学，以至天下士心失离……

　　对此元昭应坦诚又不屑一顾地回应道：“是又如何？朕为君王，自然当要有无视这种非议的肚腹！这一定是几个貌丑年老不能入眼又无能的秀才因为嫉妒而做出来的诬陷。以后这种无谓诽言，一概不得上报！”对此类谣言元昭应一向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甚至暗地里还揠其长之也未可知。其实他行事虽不加收敛，口味却比较挑剔，虽与少年时伴读感情交好，但棠之华与湛如水二人在他眼中也不过是起一些望梅止渴的作用，他真正心心所念的却还是幼时在山中一起长大的小师叔。

　　虽然别人说这是越得不到的东西，才越想要，元昭应却觉得自己本质就是个长情且念旧的人。

　　下了朝议，元昭应半路看他的几名皇亲，其中周王爷家中长子，任排行算他第十七名堂弟的，与他请安毕后，神秘兮兮地道：“听说皇上新近得了一条品相上佳的青蛇，不知臣弟能否得幸一观之。”元昭应哈哈笑道：“行，当然好，咱们一起去看。”皇上平常在外声色犬马之时，十七王爷总是座上良伴，他自己荒奢骄淫惯了，自然体贴皇上的圣意体贴得一塌糊涂，但他最最介怀之事，就是皇上虽然宠爱他，却每每在这种时刻都不忘添上一句：“记得连带叫上你的二弟一起！”

　　于是十七王爷很不明白，自己那木讷老实只知读书，长相也并非好看，每次被拖去奉陪皇上结果总是冷场的二弟，凭什么能特别得到皇上的青眼。元昭应却不以为然，坚持只要能有游玩享乐的机会都须得拖上同辈的宗亲，大有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感情。

　　到晚上元昭应总算一人闲下来，心情不错，看见青蛇住的琉璃缸被宫侍打理得金碧辉煌仿佛龙宫，它却盘在一处光秃秃的角落中睡觉，觉得十分好笑，于是剥了只熟鸡蛋想喂它吃。

　　旁边宫侍急急阻止：“皇上，这条蛇还未拔牙，未免御体有伤，请千万不要碰触啊！”元昭应无所谓地一挥手道：“蛇咬了朕又不是治你的罪，怕什么？去拿个撬子来，勿要太长也勿要有尖头。”

　　沐绍青远在西渊，往来也有信使与凡间京师传递消息，元昭应日渐荒唐的消息传到他耳中，终于积到了他觉得必须亲去看一看的地步。他因不信元昭应会坏到什么地步，于是想化作青蛇，不动声色地潜在他身边旁观几日再做定论，没想到……

　　琉璃灯下，元昭应的脸笑嘻嘻地凑过来，双手去扳他的上下颚，不但不许宫侍帮忙，甚至还拿了个银撬子要往他嘴里撑，这比当年委实更为可恶！沐绍青实在气了，扬起尾，用力地往他手上抽了一鞭，撬子应声落地。

　　宫侍们惊慌地大叫：“皇上~~”元昭应自己愣了一愣，望着挣开他手的青蛇呆了片刻，忽而脸上又绽开一片笑容。他伸手摸上自己的手背，无视宫人瞠目木立，丝毫没有动怒，反而笑呵呵地道：“有趣，有趣。”

　　然后他不顾忠心耿耿的侍卫的强烈反对，把其余人等全数遣出。亲自掩上门，空荡荡的寝殿之内，只余元昭应一人，与一条蛇这两只活物。

　　元昭应瞧着桌上那条碧青的蛇，伸出食指，玩味地挠了挠它的下颚。“你不是蛇吧？虽然装出一副老实样子，但在朕的火眼金睛之下，还是露馅了啊——我又不是没养过蛇，随便哪条蛇，只要提起来甩一下，骨节就断了！你是条蛇，又不是绳子耶……老实承认罢，你到底是何方妖物？速速现形来！”

　　殿内静翳无声，连一丝喘息都能听见，喊出这话后元昭应总算觉得有几分忐忑。如若真是妖物——他又该如何？不过话既已出口，少不得还得端个成竹在胸的架子。时间一点一点流淌而过，元昭应有些紧张地看着，他望到帘幌无风而动，视线再转回面前，蛇身周围开始光芒流动，蛇长出角，又生出四爪，变幻出鬃须，这这这……

　　青蛇转眼化为龙形，然后慢慢变大，元昭应慌了，冲口大喊：“停停停……停！”他指出去的手也僵着，面色苍白如纸，就算白日见鬼的恐惧，也不如现在给他的冲击这般大。他做了什么？他差一点拿筷子戳了神龙的喉咙！

　　沐绍青有些生气地训斥他：“你做事怎还是这样鲁莽轻浮！没弄清别人底细，就敢遣散护卫，也不想想若是真的妖怪你该如何？”

　　元昭应汗如雨下，他设想过种种，但何曾想过这种重逢！就算没有金殿玉墀之上百官朝列相迎的威武气势，但怎想过这相见会是以这样不堪的冒犯开场呢？

　　他恍然地躬身一拜，嗫嚅道：“沐先生，对不起……”元昭应不甚畏惧太后，与先帝父皇也并无多少机会相处，而他对沐绍青的尊敬与惧怕却伴着年龄生长。在远离之后回想起往日他对自己要求严格的点滴，更觉得那人高高在上，遥不可及，又怎可容自己像如此这般地冒犯轻侮？

　　沐绍青本是怀着兴师问罪的心，又准备了许多大加鞭撘的言辞，但在听到那一句诚惶诚恐的道歉之后，怒气噌地一声烟消云散，竟再也聚不拢。就算确实知晓他荒芜朝政，矜傲专行，任性妄为，也无法如当日般摆出厉色威吓要将他罢黜。也罢……

　　空旷的大殿内平地卷起和煦的风，墨青的长袖流逸飘动。元昭应抬起头来，看着青龙在他面前化作人形，那样貌一如海上初见那日，就连那俨然而淡漠的神情也丝毫未变呢。元昭应突然地想，三年，不，就算算上初见时，六年或十年也好，对凡人而言何其漫长的岁月，对龙族而言，却应该仿佛不过一瞬之间罢。

　　所以他履行那数百年前的约定也好，姑且地养育我也罢，又或者去教导其他的王也罢，不过是几年的麻烦，对于他其实又算得了什么？以至于曾认真地期待过他会回返的自己，也显得有些可笑。

　　如此种种的情绪在这时终于一发地涌出来，酸意冲上眼角，元昭应又忽然地想起，自己已然是个男人，是绝对不能哭了。

　　不错，若是以往年纪尚小，他还能倚靠无知而撒娇，而现在他只得自己扛起所有的责任——首要且棘手的问题，就是如何地应付即将风雨满楼的问讯——他又不是傻子，当然知道，是什么把青龙引来的。

　　他抬起目光，才发现自己已然能够平视青龙的双眼。青龙合起袍袖，也默然地目视着他良久，方才开口，只没想到他说的却是：“今日晚了，你且先去休息，明日再来找我。”

　　元昭应悬在半空的心蓦地紧缩，惶急地拉住他，冲口道：“不，别走！”

　　青龙往后带了带自己的衣袖，微微皱眉道：“怎恁地不成体统，教你这些年算是白教。”

　　“你没有急事要说么？”就这样走掉，难道他今晚就能睡得着？

　　青龙望着他，淡淡道：“是有些事，但不急。”

　　元昭应赶紧问：“譬如什么？”会否问出最坏的结论？元昭应内心隐隐有一丁点担心，但他侥幸地认为，总不能一来就将我废掉罢？他又说：“现在天还早我也无半点睡意，与沐先生久别了，心中不胜想念，难道先生就不能稍坐下，喝杯茶么？”

　　沐绍青身形顿了一顿，终于依言在桌边坐下，元昭应去拿茶盅，手忙脚乱，沐绍青看着他，却微微笑道：“你长大了。”

　　元昭应怔然一呆，热茶险些洒到手。他盘算了诸多用以回应问讯或是算账的话，却没想过青龙先是开口这一句。

　　当然，他是长大了，他已完完全全是个青年，讲话也不再带有青涩的嗓音，甚至对于无法再从上而下地看他，沐绍青还有些不习惯。至于样貌，自然连眼角眉梢都是当年一般，举手抬足间也透着熟悉。只要看着这幅模样，青龙便觉得自己倘使有再大的生气，也能淡淡地转成温柔欣喜。

　　这些话他却不曾明言，只是做着样子质问他：“自己胡天海地也就算了，为何还拉扯着兄弟侄子一同疯玩？又为何大婚数年后宫却没有一点动静？既然懂得怕被罢黜，又为何去做些坏事？难道你以为不留下子嗣又没有兄弟，我就只得纵容你么？叫皇室传下血脉的方法，还有一千种，你千万别当作高枕无忧……”

　　元昭应的小小诡伎被人一口戳破，已经冒了一层冷汗，听到高枕无忧四字，更是心中发苦。他想，我何尝高枕无忧过？说是七上八下，如坐针毡还差不多！

　　——于是，自己筹谋再多又算得了什么，他一直都知道得清楚！毕竟他是神力无边的龙族，而他只是凡人。那么他长久来的担心，惶恐，期待，矛盾，自以为聪明……又有什么意义？

　　许是他突然的消沉太过明显，沐绍青和缓了一些，又半是安慰地鼓励他几句：“你……你还未犯下什么不可悔改的罪过，若是花一段时间慢慢改正，我也不会将你怎么了。”

　　他瞧着元昭应依然郁闷不乐的脸，笑了笑，又道：“其实你一定会成为好的国君，现在也不必太过灰心。”他想了想，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卷轴，展开递与元昭应。“你瞧，这是你的先祖桓烈帝的画像，同你简直一模一样。他还不差，你也应该远不至于能坏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