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青龙》祝灵

25、二十五

　　如此这般的轶闻自不得记载于正史，每每谈起时却为人津津乐道。关于桓烈帝，总有数不清的轶史闲闻，譬如说起昔日天下三分已为魔族亡一半，朝廷退委北方，两河清野日警狼烟，烈帝一手挥退老弱妇孺退往二线，己身却亲身带领将士固守前方毫不退让，这是何等的英雄胆气！

　　但在元昭应倍感骄傲地向沐绍青说起并闻讯时，沐绍青却只评价了六字：“他是不知进退！”量及实力，抑或局势，人间与魔族相差有如毫篾比之大树，若是能够审时度势的话，又有什么凡人能在那样势不可挡的恐慌，那样哀鸿遍野的绝望中，巍然不让？

　　同样的话，沐绍青也对元成熙说过，只是话中的“他”换成了你。那时远山的战火还烧得凛冽，一寸寸清华河山在呼啸的风火之下化为焦土；那时元成熙刚斥退了劝皇上移驾北隅的幕僚，尔后却受到了沐绍青出言指责。元成熙默然，望向窗外时，远方的火光映在他的双眸中，他突然叹了一口气，方才在人前强撑的抖擞化作长长的无奈。

　　“我只是无处可退罢了。”他说。不只无奈，还有茫然。他元家百余兄弟，如今只剩他一人而已——他怎能回想，那日从南疆返回京城，离城外数十里时就开始一路闻到不详的气息，后来那血腥味经久不散，缠在他鼻端脑海，数日数月未曾散去。魔族为断人间龙脉皇气，一夜之间杀戮元成熙同胞兄弟逾百人，取心脏冶炼邪术——这其中，甚至包括他出生未盈月的幼弟。

　　元成熙蹒跚地踩着一地鲜血向殿中奔去，头晕目眩地站在血海的中央，忽然有婴儿凄厉地哭声将他惊醒，他看到曾见过一次的那名魔君，手持着他刚刚出生不久的幺弟，回头瞥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说道：“唷，又多了一名。”

　　元成熙目眦欲裂，指剑而向，满腔汹动的已不是怒气，也不是惊惧……那种情绪，他自己也不自知到底是为何，他只知道，若有可能，他情愿与这一地血火，与这血海深仇，与这眼前所见的一切，一起化作灰烬！

　　那名魔族将他的幺弟随手扔出去，扔给他身边那人，然后掰了掰手腕，说：“葛兰，我再替你杀多一名饵子罢。”

　　元成熙已发不起怒来，因为全身已如满射的弓，绷得太紧，那时他听见另一人道：“陛下，这倒不必了，九十九名正好，多一人反于法术有碍。”在这些魔族眼中，一条凡人的命，仿佛一条蚯蚓！

　　元成熙大吼着向他们冲过去，如同一具被剥离了灵魂的行尸，他的眼里什么也不再剩下，只有激红的血气与散乱的光影，却在那时，一阵青风席卷而来，带着他急速地退。他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说：“对这二人我们没有胜算，先退罢。”

　　元成熙钝然了片刻，然后想起，即使真正对上，相对的也不是“我们”，而只是青龙而已。他实则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能为，他甚至无法仔细看一眼他的幺弟，更无法将那柔嫩的婴孩护在怀中。上天是如何不公！既让他们这样庸庸碌碌的凡人存在于世，为何又要让他们卑微弱小，如此不堪？他冲青龙怒吼：“为何不去救我的幺弟？”就算能将满腔的疼痛化作愤怒，深重的悲哀却在胸中盘旋不去。

　　青龙只是静默，然后回答他：“我优先考虑的只有你的性命而已。”

　　元成熙举起手臂，狠狠地挥下去，他激动得连肩都抖了：“你没有人性！”他已然忘记不久之前，他还缠着他，不许他听其他任何人的话。

　　深重的夜色里卷着血气的风，飘起他的衣袖，沐绍青一动不动地任凭他面前的青年狂乱，崩溃，甚至在他脸上留下掌印。而后他说：“若下次硬要我做某事，记得用我的真名，这样即便命令是让我杀了你，我也不能违抗了。”

　　这样的命令，尔后元成熙果真使用过一次。只是如此往事，在这世上，只有过二人知道。

　　时光一瞬转到如今，元昭应还光着上身，将他的玩伴架在床上，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斗。吱呀一声门被推开，风从屏风后吹来，二人齐齐向那方看去，刹时张口结舌。

　　棠之华张皇失措地从元成熙身上滚下来，咚地跪在地上，面色涨如石榴，嘴唇抖若筛糠：“太，太傅大人……”他年纪稍长，约莫知晓，佞臣幸上是莫大的罪过。他只是私下和皇上玩玩，拉上衣服谁人不知便也罢了，可是居然被青龙君抓奸在床！

　　元昭应面色也是惨白，口中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连敞露的龙袍也忘了赶紧系上。等到匆忙想要整理形迹时，发现宫女全被屏退，自己手忙脚乱地，想把样子弄得稍微不那么狼狈些也不能。

　　沐绍青终于开口，却只向棠之华道：“你先回去罢。”

　　而后他捡起地上的春宫图，翻开看了两页，元昭应瞧见他的眉头一拧紧，吓得抱起被子遮住身前，也寻不出什么冠冕的话来为自己推搪。

　　沐绍青合上书页，面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然后转过身去。元昭应听见他沉声说：“整好衣冠，来书房见我。”

　　元昭应抱着被子嘀咕：“穿不好……”事到如今，他还有何脸面叫宫女太监进来瞧他这幅模样？

　　沐绍青把书搁上案几，俯下身来，为他拉起衣襟，整理袍带。从小到大他也不止一次帮他系过衣服，但这一次元昭应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只觉得紧绷得要命，沐绍青一如既往地少有什么表情，但他知道，他一定是气了。

　　元昭应晓得自己一定是僵得很，青龙拉起他的衣带时，还不耐烦地勒了一下，他“哎哟”一声，然后就被人半提半拉着拽下床，元昭应感到无比委屈，一边用力挣脱一边喊：“我没错！皇帝就是要钻研黄赤之术，那些书上说的清清楚楚，‘是为广嗣之道’，这是祖宗家训，我有什么错的~”

　　沐绍青抬手把他扔上龙椅，面无表情地问：“你还看了什么书？”

　　元昭应委委屈屈地心想，这下被戳穿了，之后那个堆满春宫图与小玩意的殿可就进不去了！于是他坚决地闭嘴不言。

　　沐绍青见他居然敢犯倔，气上心头，一挥袖，御桌上的笔墨章折乒乒乓乓地被扫落地下，元昭应可呆了，他何时见过他发这样大的脾气？元昭应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突然从椅上跳下，跑到屏风后面，拖起屏风把卡住墙角把自己盖住，蹲着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好半天，他听见青龙敲了敲屏风，说：“出来罢。”元往墙昭应角缩了一缩，不打算回应。青龙又敲了两下，元昭应听见他和声说道：“你出来罢，方才发怒，是我错了。但你现在还小，再坚持一些时日，等长到十五岁，方能大婚，亲政，那以后再做什么，我都不会勉强你。”

　　元昭应听见屏风外的脚步声渐次远去，心中像被撞了一下，不知是个什么滋味。他拉开屏风，看到地下的东西又已整整齐齐地陈列在桌上，他做完这一切，就走掉了，甚至根本也不来拉他，说话里又满是敷衍。他对自己早已不如往日那样重视了，恐怕是他太差劲，惹他不耐烦，惹人讨嫌。

　　过了一二日，下了午后阁议，元昭应扔下两边侍官，紧赶几步追至沐绍青身边。沐绍青也没理他，他只好亦步亦趋地追着，两人都不说话。转到上书房，内侍都退下去了，只余得他们二人，元昭应握起笔，看了几份奏折，又挨了半天，突然抬起头，喊道：“沐先生……”

　　沐绍青望向他，道：“何事？”

　　元昭应突然又不知说什么好了，他想了想，总算扯出个难看的笑，问：“沐先生，我这两日可还好？”

　　沐绍青眸色中有些东西微动，然后道：“今日很乖。”

　　“那早上晨课的时候先生为何不来看我了？”

　　沐绍青正拿过他批过的一封奏折，听到这话，手里顿了一顿，然后说道：“你如今也有些懂事了，且这几年国中安泰，我不会像小时那样成天盯着你。放你些自由，难道不好么？”

　　元昭应为这回答有些心喜，又有些矛盾，不过他想起某事，又问：“那我过了十五岁呢？就真的全不管了么？ ”他想自由虽然是好，但若有大事，他还是得同人商量的，又有谁及得上沐绍青可靠呢？

　　沐绍青看着他，说：“那时我就走了。你已成人，朝中也有亲信臂助，我再据位摄政难免招致天下人议论。”

　　元昭应大惊失色地站起来：“为何！沐先生，不要！”

　　嗟然一叹接近空晚，华殿中尘柱流光。沐绍青抚上扑进他怀中的少年的发顶，淡然地道：“怎能不要呢？总归是要走的。”

　　元昭应牢牢地抓住他。“我哪里不好么？我比起以前你扶助的那些皇帝都要差么？你告诉我，哪里不好，我一定会改的！”

　　沐绍青摸了摸他的头，说：“没甚么不好，只是时候一到，我就会走，都无分别。”

　　元昭应呆呆地盯着他，盯了许久，然后他听到沐绍青说：“你怎么了？”凉凉的手指触上他的脸颊，他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满脸都是泪水。元昭应猛地抽噎了一下，拿袖子揩干脸上不断涌出来的泪，发现越揩越多，怎么止也止不住。他不断地哭，不断地流出泪水，心中哽得抽痛。不知哭了多久，他勉强地抬起头，红肿着眼睛，断断续续地问：“你……还是要走么？”

　　沐绍青一直环着他的腰任他哭泣，这时拍了拍他的背，平静地道：“要走的。”

　　元昭应“唔哇”地一声又是大哭出来，一头扎进他的怀中，紧紧抓住他的衣襟，一直哭到力竭发昏。

　　后来，他曾半开玩笑地问青龙，若是他亲政之后实在很混，他会不会回来替他收拾烂摊子？青龙说：“若是你很好，我会偶尔来看望你。”

　　“可若是我荒废失道，做的乱七八糟呢？”

　　“如果没有其他办法，也只好废了你，改立你其他的堂亲。若论血脉，他们差的并不远，也并非没有继承为储的资格。”

　　元昭应哈哈一笑，说这只是玩笑，他不会再提。他知道血脉二字，指的是烈帝的后裔，若不是为了那一份旧情，他也不会扶持自己到如今。元昭应十五岁大婚，立左丞相之女为后，迎娶四位贵妃，皆为朝堂显要之女。

　　皇上大婚之后七日，青龙君请辞行，元昭应允诺，因为他知道，就算自己再纠缠，到了时间后，青龙也不会再迁就他的任性。他已经下定决心，送行之时一定要坚强地像个男人，让青龙知道他将会成为他辅佐过的幼帝中的有数的明君，但在送别之时，他的眼泪仍如当日一样，毫无办法地滚滚流下。

　　十五岁的少年身量还不够茁壮，被那辉煌的华盖金辇照映得显出几分勉强。青龙回身，伸手去揩他脸上的泪，墨青的袖风飞曳。“若是做的好，偶尔我也会回来看望你。”

　　少年眼望着青龙蓦然腾云而去，他在遥卷的北风中日日等待，这一等就是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