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迟到的委托 ...
-
爱情也好，友情也好，不可能会持续永远。政治权力也好，血统也好，也是如此。
就因为明白永远不存在于人世间，人们反而更渴望去追求永远。或许就是这个和宇宙法则背道而驰的欲求，继续不断地创造着历史……
——杨威利
========================================================
眼下是宇宙历822年，也就是新帝国历24年的9月。
对于巴拉特星系的第四行星——海尼森而言，这似乎是一个多雨的年头。寒气刚刚将位于北半球中纬度地带的前自由行星同盟首都、现巴拉特自治领首府，波利斯市，渐染上一层金黄色的初秋。
在“鲁宾斯基的火祭”之时，被设置于地下的极低周波炸弹所引发的大火毁掉了近乎三分之一的街道和建筑，这颗被乳白的云雾拥抱着的富饶行星，那痛楚痕迹仿佛已然被时光之手弥合，消失在历史的背后。
【人即使再怎么痴顽，也绝不会寄望自己永远不死，为何当这个问题的主体成为国家的时候，便会使人丧失思考的理性呢？】
就仿佛是为了印证旧同盟的第一智将，“魔术师”杨威利的疑问一般。“国家”的概念，已经在海尼森行星上悄然完成了新旧的更替，而人民仍然持续地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更有甚者，大概是生活得更好吧。就像昔日象征着旧民主国家最高权利的最高评议会大厦已然消失，而餐馆三月兔亭却仍然人流熙攘一样。
现在的巴拉特自治领，首府海尼森波利斯市，在距离三月兔亭大约三公里的地方，有着一所别致的五边型建筑。这栋造型厚朴的大楼，有着高十米的白色罗马柱装饰，以及转角270度的落地玻璃窗，给予人一种古典与现代相结合的感觉。和煦的朝阳之光轻抚门前广场上一颗颗高大悬铃木带着露水的枝叶，渲染出一股勃勃的生机。
现在还只是早上七点半，再过半个小时，这所“银河帝国驻自治领办事处”便会因形形色色的访客而逐渐繁忙起来。
这种日复一日、安稳有序的工作状态，自宇宙历802年六月，银河帝国和“伊谢尔伦共和政府”——也就是如今自治领政府的前身——就自治领的政治地位以及内政、军事等方面的权限达成初步共识，正式在海尼森波利斯市设立办事处以来，就从未被打破过，或许这也正说明，和平的芳香正悄悄弥漫在有人类居住的宇宙之中吧！
位于一楼的事务接待处，照例将房门四敞大开着。前来办理出入境许可的观光客、跨国业务人员、学生等等络绎不绝。即使如此，贯通的天井式大厅之中却仍然挤满了排队等待的民众。
波利斯市想必是现今宇宙当中人口密度最大的土地了，原因是自从巴拉特自治领成立，便不断地有旧同盟属地的居民，因怀恋民主主义的自由空气，纷纷申请迁居。
因此，会有这般繁忙的景象，也不足为奇。
“和平年代，悠闲的就是武人了啊，是么？”
二楼的走廊上正有身穿套裙的女性秘书官，手捧着大堆文件匆匆前行。在楼梯拐角处，踏着初秋蜂蜜般的阳光所投下的丽影悠闲走来的一名青年，这样对她说笑着。
美丽的女秘书官以恚怒的神情，瞪视着满面笑容的青年军官。因为这个走神的动作，她手中位于文件之山顶端的纸张滑落下来，幸而在落到地面之前，被青年一手抄住，连着本来的小山，一并从女性的手中接过来。
“喂！不要往那边走！电梯在这边啊！”
“步行吧，升降梯那种东西只会把愉快的会面从五分钟缩短到三十秒，事务官回办公室了吧？明明约定在九点，已经让我连续扑空两次了。”
随性地开着玩笑，实际却是因为限载十人的电梯，已经处于饱和状态的缘故，青年抱着大堆的文书，和女性一起穿过走廊。
明白这个原因的秘书官，指尖拨弄着蜷曲的刘海，用那双该当有着精干目光的眼眸瞟了青年一眼，神色之中，不知为何却夹杂着少许的羞涩。
一楼的大厅之中，仰面欣赏了这一幕的一名访客，此时正发出啧啧的叹息声。
“帝国的风气，原来已经这样开放了啊。”
听到这个评价，正给他递上茶水的少年服务者，不由得面上一红。而做出这个评价的中年男子笑眯眯地接过他手中的骨瓷茶杯，吹着红茶蒸腾的热气，并和他攀谈着。
“那名军官是谁？”
“啊？啊……是，是的。那位是菲利克斯.米达麦亚上尉，今年政府新委任的驻外武官……”
少年结结巴巴地陈述着，原本是习惯性地要加上“国务尚书阁下的独子”这个后缀，然而考虑到刚刚被目睹的一幕，少年便不由自主地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深褐色的顺滑头发，如同大气圈最上层一般的湛蓝双眼，有着洒脱气质的英俊青年。此时窗外触感如同丝绸的风吹拂进来，亲密地撩动着青年的额发，使得他看上去就如同挺拔的白杨树一般赏心悦目。
因为是渥佛根.米达麦亚的儿子，也有人习惯称呼他为“小米达麦亚”，菲利克斯对于他自己的存在感现今还不能与父亲相比的这个现实，一向非常尊重，不过对于熟识他本人的人来说，或许“小罗严塔尔”这种印象还更加根深蒂固。
抚养菲利克斯成人的监护人、亲权人，曾经帝国双璧之一的米达麦亚元帅，只是这名青年法律上的父亲，而他生物学上的父亲，则是与米达麦亚并称双璧的另外一名人物……
没错，就是曾经身居“新领土总督之位”，代替皇帝统治着占据人类社会半壁江山广阔宙域，却最终掀起叛乱的那名男子，在历史上留下才名和污名双重记录的“金银妖瞳”……奥斯卡.冯.罗严塔尔。
双璧之子。在暗地里，对历史上一切戏剧性要素充满兴趣的民众这么称许着菲利克斯，而对他成长的期待，也伴随着这种兴趣，不断高涨着。
“所以说……要不然就平庸一辈子，让大家大吃一惊吧。”
被期待的当事人，在十八岁成年的时候，曾经一本正经地这么陈述着自己的人生规划。
事实当然不会按照他的玩笑来进行……实际上，按照大家的预想，选择了从军之路，以在同届三千一百三十七名学生中位列第四的成绩自学校毕业，菲利克斯已然被赞扬为出类拔萃的人才。
不过，倘若调过他与两名父亲的成绩单加以比较，大概会得到青年的天赋还是更加接近养父，这样的结论。
而且，菲利克斯.米达麦亚也已经决定不更改家名，一直也都会将“小米达麦亚”这个身份扮演下去。
事实上青年也对围绕着他本人的窃窃私语感到厌烦，因此当养父初次谈及这个话题的时候，他微微蹙起修长的双眉，觉得得到机会来个了断了……
“进行顺利的事情，没必要因为和理论不符就强行改变它……也是您的看法吧？何况，我也不是不会有下一代……”
要继承家名，等到自己的儿子和女儿也可以啊！
一边用手掌抚弄着满头褐发，一边快刀乱麻地结束了这个问题，青年那时暗地里打量着父亲，猜测着自己的盘算会不会在他心中激起和期望不一致的涟漪。
当然，这一连串复杂的背景，此时那名端坐在帝国驻自治领办事处的大厅之中畅饮红茶的男子是不会知晓的，不过他仍然以若有所思的目光，追逐着那名踩踏着阳光碎片远去的青年上尉的身影。
看到客人如此专注的神情，为他服务的少年不禁多关注了片刻。这名男子有着几乎毫无卷曲的灿金短发，身材高大，穿着普通的白色休闲长裤和茶色外套，不管是外表抑或谈吐，都只是像一名从事闲散工作的民间人士，不过，仅仅是这样吗？
少年心中这样疑惑着，因为他觉得这名男子的面容有些眼熟，特别是那种常年和愉快、故作严肃和不守规矩为伍的模样……
========================================================
简.格斯塔夫.冯.华伦施泰因，这名有着轻松气质和不羁面容的男子，在办事处等待了大约四十分钟，领取了三个月前申请过的入境许可证明，便驱车赶往位于市内银桥街47号c栋低层公寓内的朋友的住所。
银桥街，这条因为有同盟名将杨威利的故居而闻名的道路，在海尼森大火中奇迹般地未遭毁坏。这件事已经被很多人传诵为“因为有魔术师杨的庇佑”，当然这说法只是无稽之谈，真相其实是由于风向的照顾，并且当时相邻街区正在进行改建，因为留有大片白地而使得火焰未曾蔓延过来罢了，不过无趣的真实总是没有戏剧性的虚妄更能博得人们的好感。
在给他开门的同时，友人立刻将一贯的见面礼以语言的方式向他投掷过来。
“这么慢！帝制就是官僚主义的代名词，哪个时代也改变不了！”
“官僚主义吗？我可不记得帝国有那种特产，大概是这里的水土比较好，就近朱者赤了。”
华伦施泰因这样反唇相讥。
实际上帝国办事处的工作效率已经算得优秀了，只是到了他这名反对一切帝国制造的顽固友人口中，就不免颠倒黑白。
有着蓬松的黑色头发，身材中等偏瘦的男子有着“肖提”这样一个e式姓名，因为脸上那双带着感性色彩、色调柔和的暗蓝色眼睛，常常被误会成一位感伤派的人物，实际却是一名口无遮拦的批评家和难缠鬼。
两人现今的身份都是海尼森纪念大学音乐学院的终身教授，不过肖提曾经是旧同盟军一名准将，正式踏上音乐之路，是在战败、讲和、退役的三部曲完毕之后。至于另外一位华伦施泰因，取得这个地位则更晚，之前迟迟不得认可，不是能力问题，而是因为这名男子是由旧同盟的敌国——银河帝国而来的流亡者。
总之，看似完全不同，却因为某种奇妙的因缘际会而解为挚友的二人，已经有了将近三十年的交情。同为古典音乐界享负盛誉的名家，华伦施泰因是一般意义上以音乐创作为业的“音乐家”，而肖提则是一个音乐评论家兼“考古工作者”，三年前他因为成功复原了西元时代与宗教密切相关的一种乐器，管风琴，而获得音乐界年度莫扎特大奖。
二十分钟后，当两人拿着订好的船票，搭上无人驾驶计程车，向民用宇宙港驶去的时候，有着暗蓝色眼睛的瘦弱男子兀自抱怨着：
“真是的，竟然决定去费沙首演。本打算今生再也不踏上有‘皇帝’这个词的土地了。华伦施泰因，难道他们会付你更高演出费吗？”
“说什么呐！虽然宝座上的人物换了家名，但那毕竟也是我的祖国吧！”
听到朋友这句厚颜的回答，肖不禁嗤之以鼻，这名不批评对方便无法安心的男子，一语双关地说道：
“阁下果然是费沙人啊！”
——看似刻薄的嘲笑，其时是有着十分根据的。华伦施泰因这名男子，就外表来看并不像艺术家，倒像是个绅士商人，而事实也与此相差无几，与他如日中天的才名相称的，是被称为“不可救药的拜金主义”的不良声名。
“我的音乐按小节出售！”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现金就给你九折，若用帝国马克付款，八折！”
“加一成费用，就给你手抄的总谱，合算吧？”
凡此种种，都是他的名言。
地上车飞驰着，升上中天的太阳逐渐放出白炽的光芒，洁白的云彩也随着风不断变幻。听过那个“费沙人”的讥讽之后，金发的男子一反常态地沉默下来，仿佛在思索什么，良久，脸上竟出奇地泛出了一丝含着阴霾的笑意。
看到他那种样子，肖两片刀削似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说什么话，只是将身子向后一靠，就此陷入了无休止的沉默之中。
“……更高的价码吗？四万八千帝国马克……这个延迟交付了二十二年的委托呀……”
这样说着，男子将目光投向了阳光笼罩下的无尽青空，然后二人便绝口不提这个话题了。
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征服者，支配着前所未有的广阔星海的银河帝国皇帝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这名青年皇帝和旧王朝的统治者不同，并不是一名需要以奢侈的排场来为自己增添威严的人物。
钢铁巨人鲁道夫大帝建造了壮丽无匹的新无忧宫，还留下了高达数丈的铜制雕像，希望以此来作为自己永世长存的象征，与之相比，那名以无与伦比的霸气传名宇内的金发军神，所遗留下来的东西，也只有他曾经屹立其下，向全体帝国军人立下“罗严克拉姆王朝不容许懦夫，每一代君主必将永如今日，立于万军之前”的这个誓言的，那面黄金狮子战旗而已。
……鲜血般耀目的深红色，衬托着生有羽翼的黄金狮子，仿佛已经与掣起此旗帜的霸主化为一体一般，闪烁着冷峻的光芒。
由于摄政皇后希尔格尔的决意，在十余年的时间里，这面旗帜高悬于皇座之上，代替未来的亚历山大.齐格弗里德一世接受着帝国臣民的敬意，它所象征的，征服星海、重建宇宙的壮阔理想，与壮烈的历史变迁感在帝国重臣们的内心回荡着，所激起的永恒感，将绝胜于宫殿和雕像的存在。
——唯有能忍耐和平之无为，才能成为真正的胜利者。
当然，若真的将眼下的时代以“无为”来形容，只怕身居帝国内务尚书一职的欧斯麦亚将为之勃然发怒，奋起反驳，为帝国文职官员正名吧。
不过……对于生于那个时代的军人而言，这确乎是一句无可置疑的箴言。
银河的历史，绘满血与火的一页已然翻过，时光公平地在每个人身上流淌着，令孩子长大，令成人老去，只有无法弥补的遗憾，随之悄悄积累。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迟到的委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