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倌王妃》杜曼卿

9、九

　　九
　　没想到我的死期来的这么快。
　　我努力拼命地往嘴里塞食物。然而还是感觉满嘴里都是蜡。
　　等这一切的狂热全都消散过去，我才知道我陷入了怎样危难的境地中。
　　我狂妄，竟然以女子之身干政！我找死，竟然说太子该死！
　　别人都是谈笑迎接死亡，OK，他们是圣人，我只是一个凡夫俗子。所以我现在怕的连饭都吃不下去，胃里面充满了诡异的饱胀感，一口水都喝不下去。
　　牙齿在打颤，全身都在发抖。阳光照射在我的身上，简直是一种苦寒的煎熬！
　　然而幸好我的脑子还能思考。
　　我一直在想：如春如春如春如春如春……
　　“刚刚的胆子去哪里了？怎么现在怕成这样？”皇上坐在一边，悠闲的问。
　　我拼命咬紧牙关：“哈哈，就算皇上不要我死，太子等人也一定会置我于死地。同样都是死，我自然会害怕。”
　　他点点头，像是很赞赏。
　　我看着他，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么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自来穿过来的姐妹们都是勾引皇上发家的，那么今日我来试试，或者还可以逃过这一次大难。
　　但是，试了又试，还是放弃了。不知为什么，如春老是横在那里，我越不过去。
　　“在想什么？”皇上问。
　　“在想如果皇上饶了我一命，我必将结草衔环，感激不尽。”我说。
　　“说了等于没说，这承诺太空泛。”他笑笑。
　　该死的精明！
　　“如果皇上饶我一命，我，我保证从此对您忠诚。我将用全部的真心侍奉您，一直到您厌倦我为止。”我郑重的说。
　　“想当妃子？”他笑笑。
　　“您的妃子已经够多了。我是说当一个女官，做一个助手。”我说。
　　他点点头：“嗯，这样好。好吧，朕饶你一命。”
　　说得轻松容易，而且面带促狭的微笑。
　　我不由得疑心大起，本性一出来，顿时忘了自己的处境。
　　“你是不是本来就没打算杀我？单等着我自己上钩，扔出承诺？”我皱眉。
　　“朕只知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凑近我，得意的低语。
　　“你！”我心下懊恼，一把推了过去。然而幸好半路想起他是皇帝，死命的将力道减轻了不少，这才没酿成“惨祸”！
　　我松了一口气，却又意识到另一个问题。
　　刚刚那一推，像极了打情骂俏。再看看皇帝，也是别有深意的看着我。
　　他气场本来就极强大，这么一看我，我更是跟中了咒语的小老鼠一般，当场愣在那里。
　　我开始想我刚才的承诺付出的代价太大了。说不定我也会被他的魅力所迷，成为后宫里面勾心斗角的一员。
　　然而，幸好还有如春。
　　“皇上，你要的东西取来了。”他躬身，将一个沉香木盒子递给了皇上。
　　如春！如春！
　　自他出现，我的眼里就再也看不见别的东西。
　　天哪，他没有死！他没有死！
　　心里翻江大海的折腾，满腔流窜的感觉简直要把我折磨而死。然而我必须忍耐，就那么静静地端坐在那里，眼神要平静无波，面孔要端正自然。
　　只因为，一旦表现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来，你看看，喜不喜欢？”
　　皇上突然转过身来，将那一串珍珠从盒子中拿出来。
　　我早已没了心思，只得唯唯诺诺：“喜欢。”
　　他挑眉，失笑：“还真是不谦虚呢！”
　　呃，我立刻警觉。想要推辞，他却亲自与我挂到脖子上。
　　“喜欢就戴着吧。”
　　“谢谢陛下。”我勉强扯出一点儿笑容。
　　“朕累了，你们暂且下去吧。”他挥挥手道。
　　谢天谢地！
　　我赶紧退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如春也退了下来。
　　我默默地跟在他的后面，一直走一直走，终于到了一处僻静的地方。
　　他停了下来，问我：“怎么脸色这样难看？”
　　我抬头看看他，再也忍不住，一头扑进他怀里。
　　“如春，如春。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你死了！”
　　我抱他抱得死紧，再也没有以往的小心翼翼，瞻前顾后，审时度势。
　　他一怔，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见我今日哭得格外凄惨，便也软下心肠来，反手将我抱住。
　　我抬起头，微微抱怨：“你总是不肯使劲抱我。”
　　他微微一笑，伸手将我重重的揽入怀里，下巴枕着我的头发，叹道：“海心，你这个样子，实在很让我放心不下。哪个男人见到真正的你，总是忍不住会爱你。”
　　我吸吸鼻子：“可能我的个性太奇怪，他们被我吸引吧。”
　　他抱我一会儿，终于把我推开，眼里便有了悲戚之色。
　　“海心，我始终是一个太监，不能害你。”
　　“我知道。”
　　“我会帮你找一个好归宿。”
　　“怎样找？”
　　“我可为你打点。只要你博得了美名，自然可以嫁个好人家。”
　　“谢谢。”我说。
　　“不客气。”
　　“那么，在我嫁出去之前，我会一直赖着你的。”我说。
　　“走吧。”他转身，走了开去。
　　这世上，有没有人比我们更绝望？

　　第二日便有旨意下来，我官至从三品，已属难得。上朝的时候我已经站在皇帝身边伺候，下了朝，就见一大帮子大臣齐齐过来道贺。
　　我心下诧异，不知如何应对。如春及时的过来，打着官腔，帮我应付。
　　我这才明白，这便是他的苦心。
　　他在宫里的地位十分超然。皇帝身边的人，又是公正严明的个性，难得提拔一个人，谁敢不给他面子。
　　我因此沾了光，官场上的道路从此一马平川。
　　我还记得他说，我必不让你受苦。
　　果真。
　　到了勤政殿，皇上批奏折，我在一边伺候。如春经常会被派出去干别的事。我虽然很是心疼，但是总也不方便表露出来。只好等下了班，跟他不住的抱怨。
　　我跟皇上越来越亲近起来。我本来便是一副洒脱的性子，说话想法又算是有趣，所以皇上倒很是喜欢我。
　　我仗着他的喜欢，自然也更加活泛起来。
　　我对他日益的崇拜起来。他也很是勤勉，往往工作到深更半夜不休息。我一面惦记着他，另一面也惦记着如春。于是我便和如春轮换着夜班。
　　然而皇上渐渐的指名要我服侍。我无法，只得天天熬夜到很晚。
　　终于有一次受不了了。研着研着墨，我便趴在了桌子上睡了过去。醒来才发现天已经微微泛白。我睡眼惺忪的起来，却发现皇上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我赶紧叫他起来，洗刷完毕便穿上衣服上朝去了。他明知我困顿的要死，还要我跟他一起上朝。我睁着一对熊猫眼，跌跌撞撞的跟在他的步辇旁边。他竟然还能抖擞精神笑出来，我朝他皱出个苦瓜脸，一脸郁卒的去上朝。
　　那天皇上精神格外好，大臣们也跟着轻松许多。
　　下了朝，我就要回去补觉。皇上却非要我睡在勤政殿的后厢即可。我本来不同意，但是如春今日出去办差，能伺候他的只有我一个人。那些小太监宫女们唯恐有什么事情祸及他们，也是央告我睡在那里就好了。
　　我无法，只好翻身睡了过去。
　　醒来已经是晚霞满天了。精神格外的好，肚子又饿，正好皇上要吃晚膳，他便召我一块吃。
　　闲杂人等摒除了，我略略谦虚了一会儿，便大吃大嚼起来。
　　那顿饭，吃的格外的多。皇上也是吃的比平日多许多。他大概得了趣，从此一个人吃饭都要拉上我。
　　晚上伺候他，我没事的时候便找些小说来看。看到高兴地地方，便会手舞足蹈的讲给他听。
　　他日理万机，经常累得不行。我这么讲故事给他听，他倒是可以获得片刻的轻松。
　　我越来越钦佩他，也越来越喜欢他。他越来越喜爱我，便越来越纵容我。
　　他经常看折子到深夜也不睡，有的时候竟然差点儿晕眩过去。我着急的要命，便使劲的劝他早早的去休息，一边还故意安排娘娘们巧遇他，然后大力劝他宠幸她们。
　　后宫中的娘娘们因此都来贿赂我。我把那些奇巧的玩意都拿到他面前显摆。他笑笑，叫我收起来，将来不愁没钱花。
　　我从来不在别人面前对他逾越，所以别人也无从说我胆大妄为。只有两个人的时候，我才表现出我的本性。
　　他大约是听那些虚假奉承的话太多了，所以格外喜欢我这样不加掩饰的。
　　然而我却知道，他喜欢的不加掩饰，只不过是无干紧要的事情。到了军国大事，我一般都是装聋作哑，一句话也不说的。
　　这便是女人的安身立命之道。
　　闲的没事我就绣绣花，尽管我绣的很差劲，但是在宫里面，绣花总让人放心些。
　　皇帝经常看我一边绣花一边叹气，但他是聪明人也不点破。这个界限已经很危险，越过一步去，说不定什么都得不到。
　　我渐渐的把如春抛到脑后。
　　就像宫燕她们说的那样。谁让我臣服，我便爱谁。
　　现在我满心信仰着皇帝，竟然将如春的影子慢慢地淡了下去。
　　然而我还是不敢全心的依赖皇帝。历来皇权便是最最可怕的东西，前一刻要你生，下一刻便要你死。究竟他爱我有多深，我至今未知，所以我便一直犹豫徘徊着，谁我都不肯交出真心。
　　已是初夏时分。
　　纯纯即将分娩，挺的那个肚子老大老大。脚踝浮肿的跟个气球一样。眼神也是时时疲沓，经常露出软弱可怜的神情。我自来便很喜欢她，于是得了空便去看她。又经常利用职能之便，提醒皇上去关怀一下她。
　　她现在也学得乖觉多了。我略略安慰，然而没人的时候，她始终还是恹恹的神情，呆呆的看着湖的那一面。
　　“纯纯，你要放得下心来。”我安慰道。
　　“海心姐，你说我现在是不是很乖了。”
　　“嗯，确实很乖。”
　　“可是我很不舒服。”
　　“为什么？”
　　“海心姐，他好吗？”
　　“很好。他一向都不错。你也知道的。”我说。
　　“海心姐，听说你跟温总管很好。”她试探着问我。
　　我顿了顿，笑笑：“谁说的？”
　　她笑笑：“很多人都这么说啊！”
　　我点点头：“好好安你的胎，尽胡思乱想什么！”
　　她眨眨眼：“可是海心姐，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又很喜欢皇上似的？”
　　我戳戳她的额头：“越说越不像话了。”
　　她躲开，神色厌恶。我疑心我看错了，急忙再去看，果然看错了。她依旧笑嘻嘻的看着我，调皮可爱。
　　“我要吃苹果。”她嘟嘟嘴，指指盘子中的苹果。
　　“好吧。我且服侍你一次。”我笑笑，拿起刀子削皮，然后分成小块给她吃。
　　她绽出一个很甜蜜的笑容，然后一气吃了五六块。
　　我笑道：“看你急的，慢点儿。”
　　她抬头，突然诡异的说：“呵呵，海心姐姐，你这次可算是跑不掉了。”
　　我一惊，看着她。她的嘴巴里慢慢的流出黑血来。我大惊，腾地站起身来。
　　“救命啊救命啊！杀人啦！”她一把推开我，踉踉跄跄的朝外面跑去。
　　我简直不知道一个将死之人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
　　我呆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这湖心亭今日竟然没有人来，纯纯如何得到最快的救护？
　　尽管她害我，以身试毒来诬陷我，我还是狠不下心来。
　　“怎么回事？”关键时刻，如春急匆匆的奔来。
　　谢天谢地，幸好有他！
　　“纯纯中毒！快救她！”我焦急的大喊。
　　他连忙过去扶住纯纯。纯纯一下子靠进他怀里，断断续续而又得意的说：“是她，是她害我的。”
　　我无暇顾及这些，大喊：“快点儿，不然孩子就保不住了。”
　　我爱孩子，胜过一切。
　　如春却突然停下来。
　　“昭仪，今日之事，全是如春一人所为，与人无尤。”
　　天哪，他竟想全都揽到他的身上！
　　“□□，你竟然这么爱她！为什么！”纯纯简直气的要发疯。
　　“昭仪小心，奴才背你去御医去。”如春并不回答，竟自背着她飞奔而去。
　　“不是你害我的，不是你，是她，是她，是——”毒性发作了，纯纯晕了过去。
　　我站住，定定的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如春，哦，如春。
　　现在，我只有一件事可以做，那就是赶紧跑到皇上面前自首，或许还来得及救如春一命。
　　我拔腿狂奔，因为知道现在如春必然也是要抢在我的前面去认罪。
　　老天，给我一次机会。给我一次机会。
　　然而，刚到门口，就看见皇帝铁青着脸站在那里。
　　“奴才！竟然如此大胆！”他气极，怒瞪两眼。
　　我腿一软，完了，我竟还是晚了一步。
　　“皇上，此中必然有隐情，温公公不是这样的人。他要是想害谁，早就可以动手，为什么要拖到十几年后的今天？”我跪着，不停的磕头，泪流满面。
　　这话是真理。所以他顿了顿，说：“现将他押往宗人府。听候发落。”
　　晚上，我魂不守舍的伺候着他。好不容易下班了，我便赶紧奔到宗人府。
　　他在牢里，穿一身白囚衣。长发散落，很是落魄。
　　我给了看守五十两银子，吩咐他看着外面，有人来立即通知我们。
　　进去，眼泪立即止不住。本来憋着千言万语，临到头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我的过错。你不要哭。”他为我搵泪。
　　“不，她不想害你，她想害的是我。你不需要为我顶罪。”我摇摇头，涕泪滂沱。
　　“海心，你还有长长的路要走。不比我，我活的这些年，什么都经历过了。荣华富贵，我都有了。感谢上天，最后还让我遇见你。我是一个残缺之人，然而遇见你，我的人生完满了。”他头一次落泪，打落在我的头发上。
　　“如春，我去跟皇上说说吧，或许他网开一面。”我说。
　　“皇上喜欢你，如果被他知道，你也活不了。”他叹气。
　　我更加难受。
　　患难见真情。
　　关键的时候，最爱我的人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而是甚至不算是完整的人的如春。
　　“海心，人家常说相儒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我们一起被困在干涸的车辙里，互相以唾液延续生命。不如当初在浩瀚的大海里就不要认识，做两尾快快乐乐的鱼就好了。”他握着我的手，感慨。
　　我点点头，泣不成声。
　　门外传来了几声夸张的咳嗽声。有人来了。
　　我急忙擦干泪，站得远远的。
　　进来的是宫燕。
　　自从那次灯笼事件之后，我很少再见她。总觉得心里有了疙瘩。
　　她进来，拿着一个食盒，里面装满了吃的。
　　她并不奇怪我也在这里，只是静静地说：“来吃饭吧。”
　　如春跟她是多年好友，微微动容，拿了筷子便吃。只有我，冷冷的站在那里，不肯过去。
　　“海心，还没吃饭吧。一起来吧。”如春回头拉我，又给我布好碗筷，斟出一杯酒来。
　　我吃了一口，抬头，宫燕果然嫉妒的眼都要红了。
　　“宫燕，谢谢你还惦记着我。吃过这一顿，我就能安心的上路了。”如春笑笑，如沐春风。
　　宫燕强忍着泪水，紧紧咬着唇，半响才道：“如春，那首诗是我绣上去的。”
　　如春却好似一点儿也不奇怪，笑笑：“那又如何，都已经过去了。”
　　宫燕还是止不住的抽泣着，突然道：“如春，你会没事的。”
　　如春笑笑：“都要死了的人了，不要这么安慰我了。”
　　宫燕点点头，默默陪我们吃完饭，便默默地离开了。
　　我一直坐到如春赶我走，才回去了宫里。
　　晚上睡得不是很好。老是想着如何为如春开脱，结果睁眼一看，天已大亮。
　　我赶忙去勤政殿。然而刚一进门，便看见如春站在那里，依旧是宝蓝袍子。
　　“如春，这是怎么回事？”我讶极。
　　“海心，进来。”皇帝在里面叫我。
　　我进去，他说：“你代我问候纯昭仪。她刚刚恢复过来。”
　　“孩子怎么样了。”我问。
　　“幸好救治及时，没有大碍。”皇帝看起来轻松不少。
　　“□□救人有功，朕会赏他的。”皇帝又说。
　　“那是谁下的毒？”我问。
　　“一个叫宫燕的宫女。她嫉妒纯纯，所以在苹果里面喂了毒。早晨自首后已经自尽了。”
　　晴天一个霹雳！
　　我必须狠狠地将指甲掐进手掌里，才不至于昏过去。
　　“那奴婢这就去看看纯昭仪。”我死命保持平静。
　　努力迈出大殿，我拔腿朝颖慧院奔去。
　　宫燕，宫燕！
　　然而等我到了那里，如何还能找到什么！宫燕的尸体早就被人抬走了，所有属于她的东西全都被清理的干干净净，偌大的一个颖慧院，竟好似从来没有这个人一般。
　　宫燕，宫燕！
　　我坐在花坛上，哭到声嘶力竭。
　　我一直以为我这一生平滑顺和，那么别人也理当如此。我一直以为我离后宫很远很远，然而当宫燕真真切切的死在我的眼前时，我才明白原来后宫一直都在，只不过我以前老是自动的忽略它。以为这样，所有后宫斗争的祸事便不会祸及到我，以及我身边的人。
　　然而它始终都在！不因为我的喜怒哀乐而变化。而我，却无能为力。
　　我头一次，真正的悲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