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倌王妃》杜曼卿

8、八

　　八
　　说来好笑，这竟是我第一次见到皇帝。
　　他并不是很英俊，然而自有一种威严的魅力。这种魅力只有在一个拥有一切的男人身上才能体现。
　　那是一种睥睨天下的傲气。
　　三十多岁的男人了，正是男性最有魅力的时候。何况他还是一位皇帝！
　　我开始能理解珣王说的那句话了。但凡是女人，见了他没有不目眩神迷的。
　　珣王是白水，□□是绿茶，那么，皇帝便是茅台，霸气浓烈但是，含蓄。
　　“这是你写得诗吗？”他问。在我的头顶上。
　　我跪着，谦卑的说：“不是。”
　　脸还是不敢抬起来，看了多少电视剧，多少女人因为一抬头的美丽而被耽误终身？我虽然不是很美丽，但是清秀有余。
　　“你说是你从寺庙上抄来的？哪家寺庙？我国有大小庙宇共三百五十家，哪一家？”他含笑问。
　　恶毒！我偷偷的骂着，居然查的这么仔细！
　　真的是很惫懒了，也不想再撒谎了。且看看说出去有什么结果！
　　“回禀陛下，诗确实是奴婢写得。只不过奴婢是偶然得之，如若跟大家大肆宣传，未免显得奴婢做人太过狂妄。”我本本分分的回答。
　　“海心，真的是你写得吗？”珣王兴奋地问。
　　哦，差点儿忘了他！他可是有大用的！
　　“回王爷，是我。”我转过头来对他说，顺便朝他使了个哀求的眼色。
　　“看来你跟二弟很熟！”皇上笑笑。
　　“是这样的皇兄，臣弟确实很喜欢海心姑娘。”珣王老老实实的说。
　　我禁不住打了个寒战！我竟没有想到他如此之无耻。
　　因为我不想干干脆脆的嫁给他，他又被我的话堵住了口。现在就要借皇上来成全他的美事。到时候自然赖不到他的头上！可恶，不管他以后怎么样，我再也不想嫁给他了。
　　“哦？那要看看人家姑娘愿不愿意。”皇帝说，问我：“你可愿意？”
　　我懊恼的要死。极为快速的瞄了瞄□□，他僵直着身子，面无表情。他一向如此，只是今日格外的严重。
　　我心里一酸，便说：“回皇上，奴婢不敢高攀。”这是最稳妥的回答，也是最含糊的回答，端看别人怎么来解读。
　　“这样。”皇帝点点头，突然道：“你现在尚且是一个小女官，身份上自然配不起皇弟。这样吧，你暂且留在宫里，先历练历练，也好搏个名分。”
　　我诧异，但是连忙叩首：“谢陛下隆恩！”
　　退下来，才觉出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
　　经过了这一次盘问，我浑身精气神都散了似的，也没心情回颖慧院了。只得恹恹的回了百蕴院。
　　半夜便发起烧来，宫女们都去玩耍了，偌大的院子里只有我一个人。我挣扎着倒了口凉茶喝，但是终究是支撑不住，哇的一口，将方才所吃的东西全数吐了出来。
　　吐过之后才觉得好受一点儿。但是浑身还是软绵绵的，于是坐下来靠在衣柜上，睡了过去。
　　不知多久，我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费力睁开眼，才发觉是□□。
　　“你不在那里伺候了？”我问。
　　他没答话，只是将我抱起来，放在床上。掖好了被子，又捧了热水来，喂我喝了半碗，见我缓过气来，这才道：“我去请御医来。你好好躺着。”
　　我眨眨眼，流下泪来。
　　御医很快到了。帮我扎了针，开了药方。我服了药，总算是缓过来了。
　　他坐在那里，半天了，才开口道：“你用不着这么气闷。太医说你郁气攻心，并不是什么难熬之事。”
　　我张嘴，眼泪止不住又流了下来，嘴巴里面咸咸的，估计是鼻涕也流了进来。

　　“究竟是谁绣上去的？到底是谁！”我嘶哑着嗓子问。
　　他停了停，忖度良久，才问：“你有无结仇之人？”
　　我摇摇头：“像我这样无事忙，谁肯与我结仇？”
　　他负手而立，长叹一声：“我再也想不到是她！”
　　我连忙挣扎着起来，问：“是宫燕吗？”不为什么，我就是有这么个错觉。
　　他咦了一声，道：“是媛儿。媛儿刺绣的时候有个习惯，老是喜欢十字法绣。这法子虽好，但是一到了边角处却不那么细致，所以每到了边角地方，便会有些粗糙。”
　　我见他这么清楚媛儿的绣法，立时也不管别的了，先涌上来一阵醋意：“你倒是各个都十分放在心上。”
　　他见我如此说，怔了怔，似乎不知道怎么答话。
　　我见他微微狼狈，当下觉得自己过分了，也住了嘴。
　　过了好久，我才说：“你今晚不去服侍了吗？”
　　他摇摇头：“副总管顶着我的缺。我怕你脾气上来，所以早早的回来了。”
　　我真爱他的温柔体贴。
　　“如春，我大约不久就要嫁人了。”我喃喃道。
　　他没有说话，只是愣愣的坐着。
　　我悄悄握住了他的手，哽咽道：“很快，很快就要嫁人了。”
　　他悲戚的看看我，用力握住我的手。好久才说：“其实，最适合你的是珉王。他家中只有一位侧室，而且脾气品行还好。不像珣王，三位太太都很是善妒。”
　　我盯住他的眼睛，看到他眼里是一片痛苦的真诚，我再也忍不住，趴在他的手臂上嚎啕大哭起来。
　　第二天旨意下来了，要我做文书官，专门伺候为皇上整理折子的女官，简称女秘。官至四品。
　　□□宣的旨意。然后是搬家，我一步登天，搬到了平泉院。照旧是一堆太监，一个女人。什么事情都出不了。
　　皇宫就这么点儿安全感。
　　早上去上班，穿着正式的工作服。靛青色丝绸褂子，黑色里裙，头发要全都梳起来用木簪子簪上。嗯，再有一副黑框眼镜，我就是标准的老学究。
　　想来也是，在皇上身边的女人不是女人，若然太妖媚，皇上还如何办公？
　　更重要的是我没有心情去兴风作浪。一来我还为自己搬出百蕴院伤心，二来在皇上如此精明强干的人面前，我实在没有胆量去作奸犯科。
　　当了四品大员，感觉就是不一样。毕竟像我这么低调的女官，还真是少有。那些掖庭们，不过是五品的职位，便都早已翘起尾巴来了。
　　先去给□□看了看，他转了转，帮我换上了一根象牙簪子。又找出一副珍珠耳坠给我戴上。
　　“你太素净，倒显得小家子气。待在皇上身边的人，必须要大气一些。”
　　“不是定情信物？”我笑笑。
　　“走吧。”他一点儿也不习惯别人跟他开这样的玩笑。
　　我笑笑，低着头跟在了他的后面。
　　这次直接在顶级BOSS面前干活，自然不能像以前那么马虎。虽说工资也是直线上升，现在是每月五十两银子，但是我倒还是情愿回书库，悠闲自在。
　　如春将我领到议政殿里，将我介绍给了那里管事的老王，便去皇帝那边去了。因为是大总管亲自带过来的，又是亲自嘱咐的，老王自然不敢怠慢。
　　在宫里，任凭你是多大的官，在太监面前还是要毕恭毕敬的。但是我不一样，我本来便是在后宫里混的，口碑甚好。公公们都知道有我这么一个人。而且在书库的时候，我跟杨书感情也很好，甚至认了干姐妹。他是宫里的老人了，很多人但待他，自然也会但待我。
　　再加上我曾经跟着温总管一段时间，温总管对我赞许有加，谁不卖我面子？
　　所以开始的时候便没人欺负我。王总管亲切的为我介绍了我的工作环境，御书房旁边的一个小房间，有很好的阳光，熊熊的火炉，还有软软的坐垫。
　　我很满意。尽管案桌上的文件堆得如山一般高。
　　我以为这工作很难，其实最后证明很简单。
　　不过是大臣们递上来的折子，皇上批完了，我就送交各处，其实也就是个跑腿的。
　　然而当我认为它很简单的时候，它却偏偏变得奇难无比。
　　事情是这样的。
　　早晨，皇上下了早朝，便回到勤政殿批折子。我躲在暖间里打盹喝茶，等着他批完了折子我就送到各处去。
　　一般下朝半个时辰，第一批折子就批示完毕了。如春便会过来叫我过去。可今天半个时辰过去，如春还是没来。
　　我错在自作聪明。
　　我觉得可能是如春有事出去忙了。一时顾不上我也是正常的。再说万一他忘了，我又没有去，到时候连累了他可不好了。
　　于是我屁颠屁颠的跑了进去。
　　等到我进了里间，才发觉今天的气氛不同寻常。
　　皇上歪在榻上，神色凝重，肃杀而且冷定。几个重臣们坐在小机子上，慌张不安。
　　我一头闯了进去，顿时觉得死期来临。好似撞见了人家的丑事，不得好死一般。
　　背上冷汗刷刷的冒了出来。我脚木木的，脑子却灵活得很，拼命地在想：如春，如春，如春，来救我，来救我！来救我！

　　“你怎么进来了？”皇上扫了我一眼，阴沉着脸问。
　　完了，他这样的语气，肯定是想杀人泻火了。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奴婢来取折子，已经酉时了。”万幸我还能说得出话来。
　　“哦。”他说。接着没了下文，神色迷离，好像陷入了某些回忆之中。
　　我不敢说话，只能缩在一旁，不为人知的发抖。发抖也是被禁止的，如果你被人发现，你可能会死得更快。
　　如春，如春，如春，如春！我在心里哭喊着，惧怕的如同孩子。
　　然而突然想到，会不会如春已经被他们杀害了呢？会不会他说错了一句话，已经被他们给弄死了呢？
　　越想越觉得是这样。如春肯定是被他们给杀害了。你看看那角落里，不是还有星星点点的血迹吗？会不会是如春的血？
　　我简直要晕过去，想到如春就这么被无声无息的害死了，我的心里脑子里便乱的无法言语，痛到麻木到没有任何感觉。
　　“海心，你来看看这个折子。”恍惚中，皇帝的声音异常清晰的传了进来。
　　“是。”我咬紧牙关，尽量不让自己发抖的太厉害。
　　左右大臣诧异的看了我一眼。
　　我完全忘了，后宫不得干政。
　　恐惧给了我惊人的清醒，我极为快速的便看完了折子，然后恭恭敬敬的递回桌子。
　　折子上说郾城一战，伤亡过半。臣（齐将军）急功近利，不顾敌情，鲁莽率军追敌，致使一万军士死亡。然而太子此役，英勇可加，于危难之中力挽狂澜，力挫敌军，杀敌一万两千人。然郾城百姓有通敌卖国之嫌，故太子下令屠城。至晚间，所有叛民尽数杀尽。
　　贱人！
　　“你如何看？”皇上问。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语调干涩的说：“臣恭祝太子大获全胜。”
　　我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我压根不是什么参政的材料！
　　要我说什么？说太子该死！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屁，这些都是别人编出来糊弄普通百姓的！
　　贱民始终是贱民！王子始终是王子！
　　“朕不要听官话，你要说实话！”皇帝震怒，一掌拍了下去！
　　砰地一声，吓了我们一大跳。我看着皇帝铁青的脸，突然怒从中来！
　　如春！如春！如春必定是被你这么害死的！如今，他死了，我也没什么好怕的了！大不了，大不了你也杀了我，倒也干脆利落！
　　“太子该死！”我冷然道。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几个领班大臣的脸就跟涨红了的猪肝一样，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伸着手就要教训我。
　　“他如何不该死？这种战报，相信皇上自然看得懂。什么臣急功近利，太子英勇杀敌。我看完全应该是颠倒过来的吧！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竟然会犯这种低级错误，鬼才相信！倒是太子邀功心切，才会犯这种错误！只不过他这一急功近利，哼哼，一万将士的性命便就此赔上了！他倒是轻巧！但这还不是罪不可饶恕的！郾城本来便是我国边境城市，自来便要好好安抚。他倒好，竟然下令屠城！这么一来，民心尽失。以后，只怕是边境所有城邦均不得安宁，早晚要激起民变！如此看来，太子自然该死！”
　　我斩钉截铁的说完，豁出去一般的昂首站在那里。哪管那些臭大臣们铁青的脸色？
　　哼，虚伪！他们自然也知道其中的实情，只是事关太子，没有一个人敢捅破而已！
　　贱人！
　　“永成，你怎么看呢？”皇帝听完，竟然还能异常平静的问宰相永成。
　　“此女子胡说八道，扰乱军心，实在应该碎尸万段！”宰相异常气愤。
　　哼！我自然该碎尸万段！谁叫我是敢说真话的那个孩子！
　　“哦？是吗？怎么朕看来，今日在这殿中，只有她一人敢说真话？”皇上皱皱眉，继而朝我笑笑。
　　我一怔，不自觉的回了他一个微笑。
　　他也是一愣，万万没想到我竟然敢回他一笑，倒是疑惑起来了。
　　至于我，倒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到了这份上，自然是什么也顾不得了。
　　“传旨，太子晏晗大战失利，迁出景梨园，搬入幽明园，酌侍卫好好看守。”皇帝缓缓道。
　　景梨园，是离皇上最近的一个园子。住进去以示皇恩和对太子的器重。此时搬出去，还被严加看管起来，这其中的差别，可想而知。
　　大臣们还要再议，被皇上赶了出去。于是整个大殿里就只有我跟皇上了。
　　“你倒是很勇敢。”他顿了顿，说道。
　　“不要命的勇敢。”我苦笑，叹了口气。
　　他抬头看我，仿佛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似的。
　　“你好像不怕朕？连奴婢也不用。”
　　“陛下，整个皇宫，我最怕的人就是您了。每次一见到您，就感觉很有压迫感。可能是您太强势了吧，每次见到您，心里就惴惴不安的。哎，算了，反正我也是将死之人了，趁我能说的时候多说点儿总没什么错处！”我无精打采的说。
　　“那你有什么心愿吗？”他问。
　　虽然他笑着问我，我还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我想大吃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