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蔓》青阳舟

4、第 4 章

　　近日天公不作美，小雨淅沥沥地下个不停，潮湿冰冷的空气让人觉得不舒服。院子里种的花草也因喝得太饱而耷拉着毫无生气，瑞珠儿就着湿哒哒的鞋袜一溜烟儿跑进屋，气鼓鼓地对着老天爷发了一通牢骚，这才拿着小木条拨了拨灯芯，剪了灯花，坐了下来。
　　宋青蔓一边绣着，一边没抬头嘱咐道：“你快去换了衣衫鞋袜，别受凉了。我这里不需要伺候。”
　　瑞珠儿抿嘴一笑，倒也听话，转身离去。半晌才返回来，此时手里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汤，浓烈的草药味迅速充斥着整间屋子，宋青蔓下意识皱了皱眉头，心里翻腾了一阵有点反胃。
　　“夫人喝药了。”
　　宋青蔓仍旧没抬头，一边穿针引线一边淡淡地答道：“放下吧，等闲下来再喝。”
　　“这药……”瑞珠儿本来想劝一两句，目光扫过手里黑乎乎的药汤，立马闭了嘴。她放下药碗，转身从柜子里拿出少量的金丝线，一根一根理顺码成小线团，坐在宋青蔓身边一言不发专心做事。两个人配合多日，早就有了默契，这样一来宋青蔓的进度快了不少。
　　天刚擦黑，淅沥沥的小雨还在下个不停，院子里形成了大小不一的水坑，和着泥土看着泥泞又脏乱。宋青蔓扭了扭僵硬的脖子，看着窗外密织成网的雨帘，暗暗叹了口气，站起身想要带着瑞珠儿去打扫打扫院子，毕竟家里没有多余的仆人。掣肘的生活还在继续，只盼着能早日离开这里。
　　侍书冒着小雨穿过院子，素色麻布衣服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雨点，浑身上下散发着湿气，他顾不上这些快步走到屋门口对宋青蔓禀道：“夫人，老爷在书房等您。”
　　宋青蔓揉了揉酸痛的手臂，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一旁的瑞珠儿明白今日的绣活完成了，连忙用干净的布盖在绣品上，将剩余的丝线收拾起来。桌上还放着那碗凉了的药，宋青蔓只看了一眼就出了门，瑞珠儿在后面想提醒却没来得及。这药是治什么的，她很清楚，老夫人遣人送来的时候也没遮着掩着，无非是责备宋青蔓进门两年了还未给齐家开枝散叶罢。好在这府里没有什么仆人，不然夫人的脸面往哪搁。瑞珠儿心里很不服气，老爷一直忙公务，十天半月都不往屋里来一次，不是外出就是在书房忙，夫人不仅没怨言还尽心尽力帮忙，那些外人如何能知？
　　“瑞珠儿，拿伞来。”宋青蔓刚跨出屋门，迎面就是湿漉漉的雨丝，睫毛上沾了不少，眼睛一下就模糊了，细细的雨丝敷在脸上，冰凉透骨。
　　瑞珠儿回过神，抄起门背后放置的伞，一路护着宋青蔓到了书房。
　　前文提过，齐铭一家人是住在县衙后面的房舍里。因为离县实在是太过贫困，原本县衙后面的房舍是供给在县衙当差的公人们居住的，如今衙役只按律法的最低要求配置了两名，师爷等职位一直都缺着，这不房舍一下就空了出来。齐铭来了之后，整顿吏治填补空缺，那两名衙役得到了相应的薪资，在半年前由熟人做媒相继娶妻成家，搬了出去。于是县衙后面的房舍全部空了，只有齐铭一家居住，也就不客气地占了好几间房。除了把最大的屋子用作卧房，齐铭特意挑了向阳的一间小屋作为书房，平时议事办公都在这里。宋青蔓带人收拾得干净整洁，又让王伯支了几吊钱添置了些便宜又素雅的绿植花瓶，终于让这屋子像样了些。
　　“夫人来了，快坐。”齐铭今日似乎心情不错，脸上隐约有了笑意。
　　宋青蔓余光一扫，只见书桌上散乱放着几张信纸，纸上满满是字，似乎不太像寻常公务或者家信。
　　“不知夫君有何吩咐？”
　　“近日辛苦夫人了，献给陈老太太的绣品完成得如何了？”
　　“快了，不出七日就能完成。”宋青蔓暗暗舒了口气，齐铭这样直白地问才是他们之间熟悉的相处模式，“陈老太太寿辰是本月十三，恰好在七日之后，这几日我会抓紧时间。”
　　齐铭颔首沉默，端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想了想说道：“届时我会亲自带着绣品去陈府贺寿，夫人需要称病在家，不必出席。”
　　宋青蔓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不太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安排。虽然她对自己的绣工十分信任，但想万无一失的话还是由她亲自带着绣品去见陈老太太才是。
　　“夫人安心，为夫自有打算。”齐铭安抚宋青蔓，有些话他不便多说，在他的计划里明年一过，他们俩就要分道扬镳了，宋青蔓知道的越少对她自己越好。
　　宋青蔓也不争辩，只是心里略微有点不快，齐铭一副拒人千里的姿态，着实不是个托付终身的良人。或许她该为自己做点打算了。
　　当下二人的心思暗自流转，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看着有些渗人。
　　宋青蔓没有深究齐铭要做什么，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辗转反侧，想的却是她宋氏一族。
　　宋家不是显贵，祖上最光辉的时候也就是宋家太爷做了官，还是一介品阶不高的武官。到宋文新这一代，个个读书不成转而经商，偏巧他们也没有经商的天赋，经营多年也就发展了几间布庄和杂货店而已。
　　单说宋新文这一房，家里唯一有文化的人却是宋青蔓的生母李氏。
　　李氏是城里白云学堂教书先生李清贤的女儿，从小熟读四书五经，若是个男儿身必是考取功名入朝为官的命。此时却只能感叹造化弄人，满腹经纶只成就了女儿的才气名声。至于为何重文的李清贤会把女儿嫁给宋文新，说白了还是世事逼人罢了。学堂里的束脩不过能度日糊口，李清贤凭着自己的名气招了入门弟子，这些银钱让一家人过得还是不错。可是好景不长，他和他夫人上了年纪身体都不是很好，光是看病抓药就花了不少钱，膝下只有李氏一个，生计慢慢就出现了问题。为了女儿日后不受贫困的裹挟，李清贤思前想后只得咬着牙托人寻个殷实的人家。那会儿宋文新靠着祖上薄弱的关系和自身的运气，经营的店铺收益还算不错，日子过得比较富庶，自然成了李清贤的第一选择。宋新文贪图李氏的美貌和名声，当下就重金筹聘，心里打着美美的盘算，李氏一旦生下男孩靠着李家的学识，孩子考取功名定不成问题，他日入朝为官，宋家可不就扬眉吐气了吗。
　　谁知李氏心里很不满意宋文新，她想谈诗词歌赋，宋文新给她的却是柴米油盐，张口闭口就是钱钱钱，渐渐二人就没了言语，甚至到了互相看不顺眼的地步。这一矛盾积攒到李氏生产的时候爆发了，当宋文新听到生下的是个女儿，气得甩袖而去，五天后他看见李氏第一句就是要纳妾！李氏当场气得吐了血，二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当时虽然止住了宋文新纳妾的念头，可又气又恼又怒又忿的李氏因此伤了身子伤了心，宋青蔓长到三岁的时候，她就郁郁而终、撒手人寰了。
　　佳人已去，宋文新看着宋青蔓哭成花猫的脸，想起李氏的音容相貌，心里别提有多难受。此时此刻他就像突然被人敲醒般，怀念起李氏的好，李氏的贤惠，李氏的温文尔雅，抱着宋青蔓大哭起来，越想越后悔。之后几年，宋文新对宋青蔓特别好，宠得她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终于在她七岁那年因太过顽皮失足跌到河里差点淹死的时候，宋文新才发觉这样不妥，必须得有个当家主母来照顾女儿了。
　　于是他娶了刘氏，看中的就是刘氏的温柔和体贴，想来她对宋青蔓也会视如己出。万万没想到刘氏是个双面人儿，在宋文新面前对宋青蔓那叫一个好，一旦离开宋文新她便是冷脸相对、不理不睬。后来宋青蔓长大懂事了，刘氏又故意传输“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只让她念了《女则》、《女训》认识几个字就行。背地里却跟宋文新说宋青蔓顽劣不爱读书习字，为了不让她将来受苦，不如学一门技艺傍身。宋文新信以为真，又有刘氏故意设套让他亲眼看到宋青蔓火爆的脾性和顽劣，他便应了刘氏请绣娘教宋青蔓的提议。
　　这样一想，宋青蔓便打消了找娘家帮忙的念头，刘氏在宋家屹立不倒、耀武扬威，背后少不了宋文新的纵容。很快她的脑海里又想起了两个人，那是她年幼时去李家度夏时认识的玩伴，一个叫范辛学，一个叫左右良。范左二人从小就被家人送到李家，除了上学堂余下时间都住在李家跟随李清贤学习。别的小孩还在读《三字经》，他们俩就已经学到了《论语》；当其他人学到《论语》的时候，他们已经可以破题立论了。若是他们一直这般，宋青蔓猜想，如今应该早就登科，为官一方。只是不知道他们是否还记得自己，是否会看在外祖李清贤的份上照顾一二。
　　思来想去，宋青蔓不待天亮就披了件外衣掀被起身，她得想办法打探打探。点上油灯，她从柜子里拿出尘封已久的笔墨，生疏地磨着墨，心里打着草稿。待到真要落笔的时候，她不由地有些羞愧，李家一世书香，而她写的字毫无风骨，实在是汗颜。
　　要跟祖父说些什么呢？宋青蔓忽然有些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