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中人》Parace

5、05

　　“你的人生有什么遗憾吗？”

　　毕业那年，谭清求职博伊画廊时，面试官曾问过这样一个问题。

　　前来应聘艺术助理的求职者中，不乏才情出众的艺术高材生，也有嘴皮子功夫麻溜的销售鬼才。没有熠熠发光的专业成绩，也没有能言巧辨的出众口才，谭清在其中，资质中庸，并不出挑。

　　面对面试官的奇怪提问，有人泪眼婆娑回答亲人过世未及送行，也有人投机取巧、抖机灵包袱，惹全场逗笑。

　　而谭清回答了一个日期，“2006年5月18日。”

　　那是很普通的一天，只是一个晴天，阳光好，微风柔，天空蓝得像是泼上去的油墨。

　　但她人生几乎所有的遗憾，都起源在那一天。

　　那一天，她与张宴静，在学校外的小马路冷饮店分别。

　　临别前，像变戏法似的，谭清掌心出现一枚粉色小礼盒。那里面是一条细细的银色项链，坠一片雪花装饰，小巧精致。作为张宴静的生日礼物，她挑选许久。张宴静惊喜地戴着它赴约。

　　谭清看着她穿过马路，在视野中跑远，却忽然在人行道终点停下来，回头，露出一枚灿烂的笑容。

　　她在说“谢谢”。

　　谭清也朝她微笑。

　　人生苦短，去做你热爱的事吧。

　　那么，你热爱的事情，又是什么呢？她在心底问自己。

　　想不出，索性放空大脑，点一杯冰镇柠檬水，随意漫步街巷，享受独自一人难得的宁静。

　　“小马路”其实是一条巷子名，从主街上拉进去，长长直直一条，寸土寸金的地段，住户商店应有尽有，别有洞天。

　　不是放学时段，也非周末，小店大都冷冷清清寥无人气，闷热的天气，店员无精打采吹着风扇，看无聊电视剧。

　　谭清往巷子深处走，幽静的微风扑面，空气中隐隐有湿润气息。

　　闷热的盛夏午后，乌云骤聚，迎来一场阵雨。

　　谭清匆忙走进一家木刻工艺店铺。

　　应运校园而生的“商业巷”，小吃店、文具饰品店、奶茶店占据了主要经济链，这样一家工艺品店，显得气质不符。

　　最吸引她的是店门上那一串风铃。简单到无以复加，一根檀木条串起数支金属棒，雨水和湿润的风共同吹来，发出清脆地碰撞声响。

　　小小的一家店，装修古朴质感，壁柜上陈列许多木刻成品，有版画也有摆件，而这些工艺品的制造者，一位穿着黑色衬衫的年轻男人，正潜心专注地坐在一角工作。

　　似乎察觉到动静，他侧着耳朵听了听。

　　谭清恍然有种直觉，这是一位盲障人士。

　　她站在屋檐下，任雨滴拍在肩上，望着屋内，“您好，我没带伞，可以在这躲躲雨吗？”

　　外面雨势不小，她的声音藏在雨声中，并不真切，但男人似乎会意了，友好地点了点头，道：“门口有凳子，请随意。”

　　他声音里有一丝沙哑，显出一股与年轻外表不相符合的沧桑感。说完便继续手中工作，对突然的造访者并未感到奇怪，也未任何询问。

　　事实上，谭清的直觉是正确的。

　　因为看不见，他动作很慢，小巧的木刻刀一笔一划雕琢手中物件。一枚小小印章简单收尾，已是一个小时之后。

　　暴雨早已停了。

　　雨时短促，开始和终止都很突然。他慢慢抬头，望向门口。什么都看不到，只剩一丝光感，但他知道，那里还坐着一个陌生的女孩。

　　“雨停了。”
　　他陡然开口，声音却极轻，不带来任何惊扰，以至于谭清并未听出他言语中的送客之意。
　　“我可以借用一下你的手机吗？”她提出了新的请求，“我在等我的朋友，但我没有手机，无法联系她。”

　　小马路上空空荡荡，寥无人影，约定时间已过，张宴静仍旧没有出现。

　　“抱歉，我也没有手机。”他说，“柜台背后有公用电话，3毛钱1分钟，你可以使用。”

　　谭清在一堆杂货背后，找到一部红色座机。摁下数字，却始终无人接听。在她多次拨打后，听筒那头传来对方手机已关机的提示音。

　　她感到一丝不安，但内心认为，她们已约定好，她会回来的。她只需要等待而已。

　　但张宴静最终没有出现。

　　晚上还有一场英语测验，带黑框眼睛的女教师十分严格。谭清独自返校，回程路上，她意图在脑海中编织谎言，为张宴静的缺席开脱。却发现，她似乎天生不擅长说谎，除开今日帮助张宴静离开学校的“病假”借口，她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无法自圆其说。

　　她面露难色进入傍晚的校园，出示过假条，却门卫拦下。然后在疑惑中听他飞速拨通电话，“周老师，回来了！回来了！”

　　那个傍晚，从未参与过学校活动的大忙人父亲谭振业，与那无微不至关心的继母孙莹，双双出现在谭清面前。学校领导、班主任、派出所民警，拥挤在校门口，因她的安全归来，松上一大口气。

　　那一天，张宴静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谭清无从得知。家人老师闭口不谈，只有父亲，用一个耳光，向她宣告了事态的严重性。

　　“看看你交的都是什么朋友！小小年纪，学会了破坏他人家庭！”他留下一句指责，便转身离开她的房间，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以失望的眼光看待她。

　　书本仍在学校，但张宴静没有再来上课。谭清意图找她，发现无从下手。她不知道她的家庭住址，而那枚价格昂贵的松下手机，再也未打通过。

　　冥冥之中，她们一开始建立的联系，好像，就此彻底断掉了。

　　直到一个月后，谭清从体育课上提前回到教室，发现张宴静课桌上的书本，统统不翼而飞。

　　从后排热心肠的男同学那里，谭清得到一个答案。张宴静生病了，正在办理退学，她的父母方才来校将她的用物全部带走。

　　在周从英的办公室，谭清见到了张宴静的父母。

　　他们没有对她的出现表现出太大激动，反倒是周从英，欲将她训斥回班级。

　　“没事的，周老师，就让这个小姑娘听一听吧。”张宴静的母亲，在一旁缓缓开口，“让她也明白明白，在她的帮助下，我们小静这一辈子，都毁掉了。”

　　周从英最终仍将她严厉赶走。

　　不死心的谭清，在张宴静父母离开办公室后，翘课跟随。终于在学校小树林将他们截下。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难过地开口，“没有人愿意告诉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张母转身，下一秒，忽地扬手打了过来。

　　似乎预料到她会这番动作，谭清不躲不闪，只定定望住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母扬起的手，停在半空，最终卸了力垂下。

　　“天作孽啊。”她缓缓笑起来，脸上皱起深深的纹路。这笑是苦涩的，无奈的，憎恨的。“她才十六岁啊，一辈子就要毁了，毁了啊。”

　　他们接到电话赶往医院时，张宴静浑身是血躺在急诊室，校服凌乱，衣不蔽体。他们下意识怀疑女儿遭到了侵犯，可女儿不是在学校待的好好的吗？

　　民警告诉他们，不是侵犯，是被人打伤的。行凶者是张宴静男朋友的妻子。

　　张母因为这个消息晕倒在急诊室。

　　原来，一切都是有预谋的。那条要为张宴静庆祝生日的短讯，不过是精心布置的骗局。而两个天真的女孩，一无所知，编了生病的谎言，欣喜逃出学校赴约。

　　大脑嗡地一声，谭清不敢想象。

　　原来，她口中那位十分体贴，温柔成熟的爱人，是一个有家室的男人。

　　她知道吗？她不知道的吧，所以才爱得那么如痴如醉。那么，当她满心期待赴约，却迎来冰冷的凌辱和打骂时，是如何的绝望？

　　谭清不敢想象，也不愿想象。

　　那天分别的最后，她对张宴静父母道，“能帮我带句话给她吗？”

　　张母想要拒绝，一直陪伴在旁不声不语的张父却答应了。

　　谭清思考良久，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日子继续进行，未曾因为任何人的离去而停下。

　　同年入秋，她转学到一家私立高中，本地赫赫有名的艺术生摇篮。

　　也许是终于看清她那毫无天赋的学习姿态，谭家人终于放弃让她走普通高考这条路径，转而花大价钱投入艺考的系统学习中。他们为她寻来一位名师，每周末前往画室辅导，提前进入备战状态。

　　一个平常的周末，谭清从画室出来，背着画板步行回家。

　　平日由谭振业的司机接送，今日司机家中有事，耽搁了时间，谭清便让他不用再来，自己打车即可。

　　已入深秋，满地落黄，无规律散布的落叶，在秋风吹拂下，轻轻剐蹭着地面，被带向低洼地带，沉积于此。谭清想到海洋与河流的搬运沉积，珍贵的物质，在最终会沉淀下来，行成宝藏。

　　人来人往的街头，她停下脚步，拾起一片落叶，仔细端详。

　　也不知时间过去多久，也许是三分钟，也许是半小时。然后，她拿出速写本，倚在一棵树下，描摹眼前景色。一张又一张。

　　行人，街道，房屋，蓝天。每一样都是宝藏。

　　直到视野中出现一支盲杖，和一道算不上熟悉的身影。她的笔，才慢慢停下。

　　那人从她眼前经过，手里拎一袋蔬菜，停在红绿灯路口，静静等待。

　　人潮如织，车水马龙，他站在喧嚣中，安静得如一副不惹尘埃的画作。

　　谭清收起速写本，在红灯转绿之前，走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