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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枯木逢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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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雁城 秦府】
厚重的帘子里传来一阵一阵的咳嗽声,秦严明躺在里面的软塌上,他的皮肤已经苍老了几十岁,沟壑纵横的褶皱布满在这具皮囊上,活像一具干尸一般。
他躺在塌上,喉咙像是拉风箱一般运作着。
管家莫止挑开帘子,将一碗浓稠的药端了进来,他将药碗放在了矮几上,俯下身恭敬道:“秦公,该喝药了。”
秦严明费力地抬起眼看了管家一眼,“后院……后院的事情如何了?”
莫止道:“秦公您放心,有公孙先生在,出不了什么岔子的。再说还有大少爷……”
秦严明喘了几口粗气,仿佛在压抑着什么,他突然将药碗抚了出去,怒道:“别跟我提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怂包,前几天不过是来了两个散修,看他那个模样!都快吓得尿裤子了。”
莫止蹲下身将地上的狼藉收拾干净,“秦公别生气,我再去给你煎一碗药来。”
秦严明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不用了,治标不治本的东西,你有那闲工夫不如去后院看看那血器练得如何了。”
莫止握了握拳,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他咬了咬牙道:“秦公,你已经请了七玄山的人,为什么不请他们来看看?你是北雁城秦家的家主,你何故……何故沦落到要走邪魔歪道地步……”
“住口!”秦严明费力地撑起自己的身体,他气得浑身发抖,他颤巍巍地指着莫止道:“出去,你给我滚出去,你懂什么?!这种怪病传出去,我秦家的颜面何在?!”
莫止无声地叹了口气道:“秦公息怒,属下这就出去,您好生休息。”
纪宸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他迅速起身,指尖压在手腕上也没探出个所以然来,他烦躁地挠了挠头发。
起床后该是最轻松舒爽的时候,纪宸却是顶了满头的乌云。
从没有出现过这种长时间的昏睡,以至于纪宸对最近接触到了人和物都起了疑心,最简单的便是药,若是咒,夜枫不可能没有察觉。
纪宸起身穿好衣服走了出去,四下逛了逛都没有看到白雪和夜枫的身影。
天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雪的模样。
白雪可能一早就上山了,可是夜枫从来都不会一声不响地就玩消失,院门突然被敲响了,纪宸正疑惑是谁的时候,晏珩推门走了进来。
其实仔细想想也是,如果是他们两个回来的话会敲门吗?答案显而易见。
纪宸的心情瞬间好了起来,他笑着走上前,拽了晏珩的衣服便往外走,“走走走,我们今天去找个宝贝。昨天睡着了,把这个事来忘了。”
晏珩伸手抽出了自己的衣袖,反手握住了纪宸的手腕,问道:“去哪?”
纪宸仔细地想了想昨天的那句诗,“应该是汨月河附近,我觉得那句诗说的应该是一个地方。”
晏珩沉吟片刻道:“汨月河自西向东流,东边出了北雁城十里外有一处长亭。你要找的东西可能在那里。”
纪宸笑嘻嘻地道:“那我们就去那里碰碰运气。”
北雁城自从发生了魔修杀人取血的事情之后,变得比以前萧条了不少,连万人翘首以盼的荷糕店前也门可罗雀,这倒是合了纪宸的心意,不用排那么长的队伍,放钱拿荷糕一气呵成。
两个人边吃着荷糕边往城外走去,北雁城的荷糕入口冰凉,荷香在唇齿间肆意穿梭,总给人一种回味无穷的感觉。
纪宸硬塞了两块荷糕下肚,晏珩才吃了一块都不到。
纪宸调笑道:“细嚼慢咽,食不言寝不语?诶,小美人你还真是活得细致,明日就是花灯节了,有没有空一起出来看看?”
晏珩咽下了嘴里的荷糕回答,才道:“好,据说到时会有很多吃食,还有各式各样的花灯。”
纪宸砸了砸嘴,突然觉得那荷糕有点甜得过分了,他小声道:“我可能还有些事情想跟你说。”
纪宸搓着下巴想了想,觉得刚才自己太草率了,想抽自己一巴掌醒醒神,按理来说应该睡醒了才对,不应该这么糊涂。
要是这个时候向晏珩坦明心意,也有点太猴急了,再说当下的局势并不合适,怎么着也应该找一个有花有酒有月亮的地方,独处最好。
纪宸把想法大致规整了一下,扑了扑自己的热情,才开口道:“其实也就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到时候你听听就好,不用太在意。”
晏珩笑着点了点头,反问道:“无关紧要的事情吗?为何现在不说?”
纪宸被噎了一下,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梗着脖子道:“因为我们现在有正事要做。”
晏珩看着如同鹌鹑一样的纪宸突然笑出了声,他指着前面的十里长亭道:“到了。”
纪宸顺着台阶就溜了下去,他放眼望去长亭周围栽着一排柳树,根本没有找到所谓“桃花”的踪迹,再说这个季节根本没有桃花,他找遍了长亭里每一处可能会藏东西的角落,都一无所获。
转眼间灰蒙蒙的天,飘起了小雪花,风带着雪花贴在皮肤上,有股凉飕飕的感觉。
纪宸盘着腿坐在栏杆上,晃着身体道:“桃花知我,流水潺潺向东去;白骨不知我,三尺黄泉长埋地底,饱读诗书的人写出来的东西就是不一样。”
晏珩从纳戒里取出了一件长披风搭在了纪宸的肩膀上。
纪宸看了看肩上的披风,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晏珩抢先道:“身体刚好,穿着吧,别着凉了。”
到这个时候了,纪宸还是不愿意与晏珩为敌,若是晏珩真为黄雀……管他呢,我身上又没利可图。
晏珩看着纪宸魔怔了的样子,伸手推了推他,“还有三尺,向东三尺,说不定在那里。”
纪宸抬起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滑向了东边,醍醐灌顶,他笑着拍了拍晏珩的肩膀道:“还是我家小美人聪明,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纪宸兴冲冲地从长亭向东量了三尺,从纳戒里抽出了鹿离就挖了下去,很快就挖到了一个精致的木盒。
纪宸向晏珩招了招手,“找到了。”
纪宸伸手抚开了上面的泥土,那是一个没有上锁的长方形妆奁。
纪宸愣了一下,他小心翼翼地抹去上面残留的泥土。
一股久违的感觉涌了上来,这只妆奁他再熟悉不过了。
纪宸的手微微颤抖着,他掐了掐手心,才小心翼翼地将妆奁拿了出来。
妆奁保存的还算做好,并没有被泥土腐蚀的不成样子,底部还被磕去了一个小角。
那是一个调皮捣蛋的小男孩不小心摔过造成的。
晏珩取出一方丝帕递给纪宸,然后静立在一旁。
有些痛你不去体会,永远也不会明白那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什么样的安慰最合适。
纪宸将那个妆奁翻来覆去看了许久,才献宝一般地捧到晏珩面前道:“你看我寻到宝贝了吧,这是我娘的妆奁,我以为关于我娘的一切都被那一把火烧干净了呢,没想到还能再见到这个东西。”
“其实,其实我……”纪宸把头低了下去,原本早就已经遗忘的记忆随着这个妆奁的出现又全都争先恐后的被勾了出来。
一阵又一阵的闷雷声夹杂着木头被火烧得噼里啪啦的声音。
这个世界上有些无能为力和身不由己的事情总是让人记忆深刻,开始总是倍感沉重,但是当什么时候能够说出来了,才算是迈过了这个坎,才算得上成长。
也正是因为这些事情,把人塑造得完完整整,有血有肉,或伤感或无情。
纪宸甩了甩头,故作轻松道:“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了,让我来打开它看看里面有什么!”说完,他小心谨慎地打开了那个妆奁,在最底部的小匣里发现了一圈红线,大概有一尺长。
晏珩道:“血蚕丝?”
纪宸的双眼都亮了起来,他点了点头兴奋道:“没错,就是血蚕丝,上等的炼器原料啊,千金一毫,没想到在我娘的妆奁里就有一尺!”
晏珩蹙眉道:“你……还想炼器?身体可好些?”
纪宸兴奋道:“不能暴殄天物啊,再说我身上的伤口还没愈合,不能浪费,炼器刚刚好。”
晏珩想了想,妥协道:“好吧,你炼器的时候允许其他人在场吗?”
纪宸点了点头,将血蚕丝放进妆奁里一起收进了纳戒中,“一般夜枫会在,如果有什么意外他可以第一时间打断我。怎么,小美人想看?”
晏珩发现纪宸似乎很迁就自己,只要是自己提出来的要求,纪宸都不会拒绝,于是他点了点头道:“想看。”
晏珩很担心纪宸的身体,按理来说他现在不能进行一切危险的事情,加之又服了那么猛烈的药,应该好生休养才行。
纪宸笑道:“行啊,到时候我通知你,连名字都是现成的,就叫黄泉。”
晏珩失笑道:“你还真会取名字,你知不知道有一句诗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纪宸兴奋地拍了一下手掌,“你这倒是提醒我了,‘碧落黄泉’真是好名字,不过最近手头上器材不多,‘碧落’以后再说,先把黄泉炼出来。”说完,纪宸随手折了几支腊梅,将它们圈成了花球随意地扔在手里把玩着。
晏珩扫了一眼,他发现这个花球的编制方法跟纪宸给林宁的那个不太一样,这个大概更复杂一些。
等两个人走回城中的时候,街上的人变得多了起来,天空在雪积了薄薄的一层之后终于放晴了。
纪宸拢了拢肩上的披风,感觉比刚才更冷了些,他老远就看到了一身红衣的夜枫。
纪宸第一次觉得夜枫的这身衣服这么显眼,黑色的丝线压着边角,垂在胸前的小辫子尾部缠着红发绳,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就如同他本人一般,白如雪的皮肤,在阳光下隐隐透亮。
纪宸扬了扬手,招呼道:“夜枫这边。”
夜枫走近,才道:“公子,晏公子,我正要去寻你们。”
纪宸问道:“你去哪了,一大早就不见人了。”
夜枫回道:“我出去查了些东西,你上次不是说遇到鬼王了吗?”
纪宸道:“我们换个地方说。”说完,便带着两个人去了东风居的二楼,相比起一楼来,二楼明显奢华很多,焚的香都高了一个档次。
纪宸走到长廊的尽头,打开房门走了进去。
这间房间构造很奇特,只有一扇用来通风的小窗,还用厚重地帘子遮盖着。
纪宸点上蜡烛,不大的房间立刻亮了起来,他借着豆粒大的灯光在墙壁上摸索了起来。
晏珩借着这束微弱的烛光,稍微打量了一下,房间的四周都放着博古架,上面摆满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其中一个角落放着一支长杆形状的物体,仔细辨认才发现那是一柄烟/枪,古铜色的烟嘴却磨损的相当厉害。
夜枫注意到了晏珩的视线,开口解释道:“这些都是公子无聊的时候四处收集的。”
晏珩颔首一笑,问道:“那杆烟/枪是何时收入的?”
夜枫看到那杆烟/枪似乎触到了一些不好的回忆,一脸的厌恶,“那是杂物,并不在收纳之中,不知何时放进来的。”说完,他便走过去预备将烟/枪收起。
晏珩上前制止了夜枫,开口问道:“不是价值连城的古董吗?”
夜枫神情怪异地看了晏珩一眼,微微摇了摇头,“并不是,起初就是一个缓解疼痛的工具。”
夜枫说到了这种程度,晏珩也大致明了了,缓解疼痛,缓解的大概是反噬带来的疼痛。
纪宸过于投入的去解墙面上的阵法根本没有听到二人的谈话,他伸手解下腰间的铃铛在墙上敲了两下,墙壁瞬间向两边分开,露出一条漆黑的甬道,壁烛一盏接着一盏的亮了起来。
纪宸指了指里面,“这个就是类似于障眼法的东西,里面的构造是仿照着书上说的擎风令来的,比较安全。”说完,他朝晏珩眨了眨眼睛,大有一副讨要糖的模样。
晏珩上前轻握了一下纪宸的手指,纪宸无声地笑了起来转头进入了甬道。
甬道的尽头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一座小竹屋坐落在竹林前,清澈的溪水蜿蜒地从眼前流过,恍然有一副世外桃源的感觉。
纪宸从简朴的竹木桥上走过,拉开院门邀请两个人走进去。
晏珩发现纪宸自从走进这个地方脸上的笑意就没有散去,不是讥笑也不是假笑,是发自内心的那种,他浑身散发着一种心有归宿的轻松。
这是一个特别的地方,起码对纪宸来说是,或许就是曾与玉阙师叔同住的地方,晏珩这样想着坐到了院子里的竹椅上。
纪宸扬了扬下巴,“说说吧。”
夜枫颔首,“我目前所知道的就是鬼王跟秦公扯上了关系,这代鬼王本是南疆苗都那边的人祭,死前被喂了五毒,死后心生怨念,在黄泉落地生根,不断地吸收来往鬼混的怨气才壮大成现在这个样子。并且……”
夜枫看了晏珩一眼,“地狱使者之所以叫地狱使者,是因为黑蛟也是生于黄泉,所以地狱使者跟鬼王也是或多或少有些亲属关系。”
纪宸撑着下巴笑道:“怪不得,那个小孩一直喊你哥哥呢。”
晏珩有些无奈地解释道:“并不,上一代鬼王被镇压的时候,他就已经存在了。鬼王也会同时出现好几个,弱肉强食,胜者为王。”
纪宸佯装替晏珩擦去脸上的灰尘,手指轻擦过后者的脸颊,嬉皮笑脸地道:“那可真是把你叫老了,毕竟上代鬼王出世都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
夜枫有些不自在地把指关节挨个掐了个遍,支吾道:“那个,我们今天夜里要去秦府吗?”
纪宸头也不回地道:“不急,明天花灯节,过几天是元日,先过完这几天再说。”
夜枫错愕了一下,他觉得色令智昏这顶帽子纪宸是戴定了,要不整天一副懒散的模样,要不就腻在晏珩的身边,之前起码还好些,虽然之前也是一副懒散样,起码没有晏珩让他在身边腻着。
看着眼前的两个人夜枫瞬间有一种脱力的感觉,依照他家少主之前的风流德行,能这么快就能把七玄山的弟子拐带走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其实,当事人跟局外人的想法并不一样。
当事人之一还在准备他的攻略计划,当事人之二认为当事人之一把昨日他说的话都听明白了,然而并不是这个样子,两个人都会错了意。
夜枫假意咳嗽了一下,“最近很不太平,我去北雁山找找白姑娘。”
纪宸这才转过头,分了一点注意力给夜枫,“行,你告诉白姐姐最近都不要上山了,她最近采得药够多了。”
夜枫走后,纪宸和晏珩又在这里待了许久,无非就是有一个人闲到无聊,折了跟竹叶当哨吹,那声音简直“催人泪下”,也亏得另一个能安得下心在一旁陪着。
纪宸从东风居出来的时候,已经傍晚了,中途妙音仙子传信让晏珩速回,他舒展了一下身体,感受着夜枫的气息,纵身追了过去。
夜枫默默地跟在白雪身后,看着她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这么久了,白雪的脚还没有痊愈,好在已经不需要拐杖了。
纪宸找到夜枫的时候,白雪已经回家了,他伸手拍了拍夜枫的肩膀,“月黑风高,正好可以去秦府探探。”
夜枫诧异地看着纪宸,“你不是说过几天吗?”
纪宸挠了挠头,“这件事情当然越早解决越好,我还答应给林宁一个交代呢,不能再拖了。”
“那你……”
纪宸摊开手,“做人做事要分清楚,包括自己的事情、别人的事情和共同的事情,我还没到色令智昏的时候。好了,快走吧,说不定回来还能吃到白姐姐做的面。”
两人飞速往秦府赶去。
纪宸问道:“你曾说鬼王和秦严明扯上了点关系,是什么关系?总不会秦严明带领着他门下的弟子投靠了鬼王吧。”
夜枫否认道:“不是,秦公是个明白人,他也是见证了正道削筋断骨般的清创运动的人,应该不会太过愚蠢。”
纪宸嗤笑一声,“清创运动?说的好听,清什么创了?东方非垣杀了自己全家,玉阙仙子算自刎,他们也就是个逼人上梁山的作用,还真敢自诩什么丰功伟绩了?脸真大。”
夜枫道:“怎么说秦家也是世家大族,若是这代家主出了什么事情,估计以后都抬不起头来。”
“这倒是事实。”
两个人趁着月色偷偷地从秦府的后门溜了进去,纪宸还没等站稳叫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撞得他有些反胃。
纪宸诧异道:“秦严明这是在自己后院做什么,杀猪也造不出这么浓的血腥味,真黑啊。”
夜枫面色凝重,“或许真的是我们想的那种,你忍一忍。”
纪宸有些想不通,“如果秦严明真的在替公孙月白做事,他再请七玄山的人跟掩耳盗铃有什么区别?”
夜枫示意纪宸噤声,他伸手将纪宸拉进了树影中,只见秦家的管家提着灯笼走到了一所独栋木屋前。
他向四周勘察了一番,然后推门走了进去。
纪宸扬了扬下巴,两个人翻身上了屋顶,夜枫取下了一块瓦片。
今晚的月光给人一种森森然的感觉。
木屋的地面一片狼藉,原本的地面上涂上了一片厚厚的血水与灰尘的混杂物,已经分辨不出来原本的颜色。
地面被明亮的朱砂画成了一张鬼脸,一口大缸放在木屋的正中央,里面用血水养着一把木剑,木屋的角落里堆积了几具不是很新鲜的干尸。
纪宸吞了吞口水,眼睛都直了,他在空中虚画了几笔,“这是邪术啊,地上画得鬼脸图叫做枯木逢春图,据说用这种图炼出来的器具可以让将死之物重获新生。代价就是需要万人之血,当然,我只是在书上看到过,不知道真的有没有那么玄乎。”
夜枫皱眉道:“秦公炼这种东西做什么?”
纪宸搓了搓下巴,“这就要问他自己怎么了,说不定得了什么不治之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