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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Nascentes Morimu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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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珞菲睡得很不安稳,时梦时醒中捱过了黑沉沉的夜,天刚刚泛出一丝灰蒙蒙的亮色,林珞菲就醒了。迷迷糊糊中习惯性地伸手去摸床头的台灯,够了两够没碰着,心猛地一跳,呼地便从床上坐了起来。
行军床、帐篷、粗布被褥……林珞菲痉挛的手指不自觉地撕扯起薄被,眼角有清凉的水珠悄然滑下,心已经没着没落地悬空了。
一时间,好几个声音同时在她的耳边响起,“尤利艾斯三世”……“佐亚”……“王子”……“卫队”……嗡嗡地砸去了她心底最后的一片宁静。林珞菲抬起手用力地捂住耳朵,压抑着的低声呜咽终于成了啜泣,她索性放纵自己大声痛哭了起来,身前的床被湿了一大片。
滂沱涕泗,泼洒得已不辨时间,林珞菲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自从爷爷去世,她就再没有这样哭过了。泪已将流尽,心却仍在抽搐,她强迫自己猛力地大吸了几口气,紧握的手指已脱力发白,泣声这才算慢慢止住。
哭是没有用的,林珞菲对自己说,那次,她整整哭了三天三夜,爷爷也没有再向她露出慈爱的笑脸。现在,她并不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在眨眼间跨越了两千年,既然它已经发生了,那就学着去接受、去适应。
欧历七四三年的佐亚,林珞菲努力地回忆着历史书上的记述——普鲁士。对了,那是尤利艾斯三世的第二次普佐战争。在七年前第一次普佐战争佐亚大获全胜之后,普鲁士国王哈布斯保二世就一直念念不忘复仇,他重整了军队,养精蓄锐,就等着反击的那一天。而与此同时,在尤利艾斯三世的统治下,佐亚军队南征北战,三十年间,大大小小打了一百多仗,不仅耗尽了国库,也把军队的锐气完全拖垮了。当普鲁士的军队踏上佐亚北部边境的那一刻,胜败几乎已在预料之中。
林珞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清晨湿润的空气带着清新的凉意,天仍旧没有亮透,半明半暗中,丝丝缕缕的风撞在帐篷上,簌簌地鼓起波浪般的涟漪,远处隐约传来寥落的几声马嘶……这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几乎让人不敢相信,佐亚铁骑的第一次大败就在眼前了。
轻轻地掀被下床,低头看看自己,还穿着她惯常训练穿的牛仔裤和T恤,林珞菲不禁暗自叹气,这身装束和她现在所处的环境实在显得太不协调了。
摸索着走出帐篷,左侧矮山坡后的主营帐已影影绰绰地看得见朦胧的轮廓,林珞菲想起了昨晚那个月光下的男子,眼前掠过他静默淡然的微笑,心不觉又抽痛了起来,他说今天会把一切都告诉她,究竟是什么呢?大概会和那个叫奥古的人有关吧。林珞菲抿嘴一笑,西斯把奥古叫做朋友,但在她看来,他对于奥古,更像是父亲或者兄长,满怀忧虑的关切,无微不至周到地保护着,仍唯恐有所疏漏。
“轰!”从主营帐传来一声巨响,似乎是炮声,即使隔着这么远,也像是能感觉到大地的颤动。
林珞菲来不及多想,就朝主营帐跑了过去。这声巨响让她无端地紧张了起来,尽管她来到这里才不过几个小时,可是那些原本和她毫无关系的人却已牵动了她的心弦。
刚才还像是在宁静地沉睡着的营地,一瞬间便骚动了起来,整装披甲的士兵疾步走过,战马高声嘶鸣,不耐烦地用蹄子刨着地,它们的骑手站在一旁,紧紧地拽着丝缰,头盔下一双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不约而同地凝注在不远处的小平房紧闭的门上。
被骑兵挡住了去路,林珞菲没法再靠近,只得远远地看着。昨天晚上,她就是从这里踏入这个世界的,却直到现在,她才看清挂在门口的招牌,上面写的是:Nascentes morimur。这是一句拉丁语,意思是,有生必有死。一间酒馆竟用这样一句话来做招牌实在是太奇怪了,林珞菲心想,并不去理会心底倏忽而起的不安,不会那么快的,她对自己说。
就在林珞菲胡思乱想的时候,门忽地开了,拉莫出现在门口,他也和那些骑士一样全副装束,手里抱着头盔。林珞菲不用看也能感觉得到,士兵们的目光在一刹那间聚焦到了他的身上。
拉莫的头略略低着,空着的右手挡在额前,虽然看不见他的神情,林珞菲却注意到了他稳定的步子。看着他镇定地对等在门外的士官低声吩咐着什么,林珞菲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刚要转身离开,突然有人碰了碰她的肩膀,回头一看,是一个样貌陌生的军官,他躬了躬身,默不作声地指了指酒馆的门。林珞菲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恰好遇上了拉莫的眼睛,只见他的眉不引人注意地微微一扬,侧身斜对已再次紧闭的门,头向下动了动,似乎脖间的硬领让他不舒服。
林珞菲远远地朝拉莫点点头,跟着刚才向她示意的军官,悄悄地绕过骑兵队,走向小酒馆。与此同时,拉莫已走向了整装待发的军队,做着最后的布署。
在暗沉沉的门前停步,林珞菲几乎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心跳,那扇门后一定发生了什么……不知是昨天的经历还是女性天生的直觉,尽管武断,这念头却挥之不去。她伸出手,又缩回半寸,站在她身旁的军官皱了皱眉,毫不犹豫地抬手替她推开了门。
一阵酒气让林珞菲还没走进便后退了一步,昨晚的情景仿佛又在那门里了。经过了一整夜,这浓烈的气味竟似乎丝毫没有淡去,也不知昨天她走后,那些人又疯了多久。
林珞菲屏着呼吸,强忍着走了进去。方桌、长凳,甚至东倒西歪的酒瓶都和昨晚一模一样,只有满地的碎瓶被清理了,留下斑驳的酒渍。
迷惑地朝里走,又推开一扇门,目光一扫,林珞菲的掌心凉了。
几条长桌拼在一起,上面简略地铺上了几件披风,一个人,静静地躺在披风上,层叠的薄布被压出了皱褶,淡淡地流射出从窗口透进来的光线,而除了这光影的些微变化,这间屋子似乎已陷入了时间的黑洞,停滞了一切生命活动的迹象。
“昨晚,营地附近发现了普鲁士骑兵。”一直陪同她的军官开口了,平板的声调,语气似乎也没有什么变化,“王子殿下大醉之下,带着卫队冲出了营地。上校当时不在主营帐,他知道时已经晚了。上校立刻派了人去追,可是派出去的人一个都没有回来。”他顿了顿,见林珞菲木然地毫无反应,又继续道,“今早,卫队官一个人回来了,带回殿下被普鲁士骑兵队困在阿尼尔山的消息。”
林珞菲茫然地听着,这些事有的她知道,却怎么也没有料想到结果。她一步步地朝桌上的人走去,当他的面容终于清晰完整地映在她眼里时,她身子一晃,慌忙伸出双手,撑住长桌的边缘。
“他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没救了。”淡漠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他的马当场就倒下了,他被抬进来时还有气,好几个军医围着他,他自己只是笑,听不到笑声的笑。上校一言不发地看着军医们形式地奔忙,每一个人都已经知道结果了,无论谁受了那样的伤,都不用再期望奇迹了。”
停下了叙述,走近前去,低头俯视着那张双目紧闭,唇边却似还带着笑意的脸庞,碎裂的军服刺目地染上了鲜红,裸露的手臂上满布伤口,只有那张脸,依然清静淡然,仿佛下一刻,他就会睁开眼睛,含笑说着安慰的话语。
“他一直看着上校,上校当着他的面下达了骑兵集结准备出战的命令。殿下平安回来之前,我们都已死了,上校这样说。卫队官笑了,最后说的是,他放心。”看惯了生死的人目光竟也有些闪烁,那个人,他似乎根本不畏惧死亡,除了一个人,他再也没有什么顾念了。
林珞菲轻轻地握住垂落桌沿的手,手指依然柔软温暖,似乎感觉不到差别。昨晚,正是这双手温和地捧起她的手,将她从尴尬的境地解救了出来,可是现在,却是她握着他的掌心,然而同样的那双手,却再也不会有所回应了。
“小姐,如果您能在上校离开前留在这间屋子,我想卫队官会感谢您的。”军官扫了一眼林珞菲痉挛的手指,和不停颤动的双肩,漠然道,声音里听不出他究竟是怜悯还是不屑,“您这样出去,这里发生的事就瞒不住了。”他摇了摇头,他很清楚上校的用意,上校是不愿意让士兵们在出战前就知道卫队官已死,“希望,对出征的士兵来说,有时候就意味着生死。”他缓缓地轻声道,仿佛是无意识的自语。
一直失神的林珞菲终于有了反应:“出征……”她喃喃道。
军官耸了耸肩,他是个军人,而不是绅士,对于软弱和怯懦,他是会毫不留情地表达轻视和侮慢的:“殿下在阿尼尔山。”
奥古……林珞菲强迫自己抬起头,直直地迎上了那双居高临下的眼睛:“我拒绝。”她咬着嘴唇,听上去有些含混不清,但其中的坚决却是任何人都不可能无视的。
军官惊异地瞪大了双眼,微一愣神,林珞菲已经冲了出去,完全没有来时的犹豫,她清楚她必须做的事。
“我也去!”门被猛地推开,“砰”地一声撞在外墙上,立时有好几道目光投了过来,都和屋里的那位军官一样意外而惊讶。
拉莫深深地皱紧了眉头,眉心刻出愠怒的纹路,他不假思索地要阻止这种无稽的闹剧,却突然看到林珞菲捡起了墙角遗落的剑。
那是他的剑——灵魂已逝,佩剑这种冰冷的实体却不会随之消失。从他手中掉落后,已有人草草擦拭过了,大滴的鲜血已经不见,只留下剑刃上一长串残存的血迹,殷红掩盖了细小的裂痕,却无法遮掩剑柄断裂护手的凄怆。他是经过怎样的拼死冲杀,突破重围来到这里求援,林珞菲不敢去想,心已痛得麻木,只是惯性地用手轻压剑身测试柔韧度,又单手持剑做了几次直刺,这柄剑对于她的身高来说显得长了一些,分量也比她用惯了的花剑重,但是——这些都不会成为妨碍。林珞菲“呛”地将佩剑插回剑鞘,自从开始练习击剑,每当她长剑在手时,她都会生出一种安心的感觉,她抬起头,伤惘的眉目间已杂入了几分骄傲而自信的光彩。
拉莫一直在看着林珞菲,她的动作熟练,直刺精准有力,那双黑瞳里闪耀着的决心和信念也感染了他,唇角微微牵动,竟不自觉地想要予以回应,“我想菲奥娜小姐还需要一匹马。”好不容易压抑住了唇边的微笑,眼里却无法克制地漾出隐约的赞许。
立即有人牵来了一匹战马,马背上宽大的跨座马鞍让好几个士兵的目光带上了怀疑、轻视,甚至取笑。几下熟练的剑术动作又能代表什么?女人终究是女人,坐在侧座马鞍上,撑着花俏的阳伞,慢悠悠地遛圈。
林珞菲打量了一下战马的鞍辔,随手将剑鞘插入牛仔裤的皮带,腾出双手,很有把握地将马镫的皮带收回两个扣,又伸手到马腹底下检查了一下肚带,最后调整了马缰,将嚼子两侧的环略微放松了一点。林珞菲一直记得爷爷常说的话:骑马要注意两件事,第一,亲自检查马具,骑手的生命就悬在那几根细细的皮带上,第二,要给予马儿充分的自由度,相信座下的马,就是相信自己。林珞菲抬起左脚,轻轻踩上马镫,双手扳住鞍桥,轻而松之地翻身上马,当她含笑俯视那一双双写满了震惊的眼睛时,林珞菲不禁想起她的爷爷——早年曾在英国留学的林杰克,老人不仅带回了一个洋名字,也带回了一身绅士作派,他要唯一的孙女学骑马、学击剑,只是谁都没有想到,这些远远落后于现代的东西会在这样一个场合起到如此巨大的作用。
拉莫的目光跟随着林珞菲,眼里隐然的赞许渐渐被深思取代,他实在想不出究竟是怎样的身世背景才会让这个少女学得这些专属于男人的东西,当然,如果和她竟穿着长裤相比,击剑和跨骑就变得不是那么让人惊诧和无法理解了。所幸这是在军队,拉莫戴上头盔,掩去了嘴角滑过的一丝笑意,如果林珞菲这样出现在宫廷,不知会引来多少鄙夷的侧目,没有教养、不懂礼仪……拉莫的眉微微耸了耸,只希望少女不要被这些义正词严的批判压垮。翻身上马,朝一旁的副官点了点头。“出发!”副官肃然行礼,拔剑高喊。
骑兵们整齐划一地跨上坐骑,只有一个人落在了后面,看着拉莫的手势悄悄地走到了他的身后,“齐埃尔,”拉莫压低了声音,吩咐刚刚跟着林珞菲走出小酒馆的军官,“不要离开菲奥娜小姐。”出征在即,身为主帅的拉莫并没有去多想自己的一个寻常手势,齐埃尔却注意到了上校的语气和动作间那一丝模糊的关切,或者是保护的意味。
林珞菲用脚跟轻轻碰了碰马肚,她并没有戴踢马刺,可仅仅是这样轻微的触碰,坐骑已有了反应。不愧是佐亚铁骑的名马,这是林珞菲第一次亲身验证历史,可是,不管她怎样回想,都找不到任何关于奥古斯都的印象。尤利艾斯三世是被推翻的君王,历史总是围绕着王座,对于一个被废黜国王的王子,又有几个史学家会去关注。
座下的战马训练有素地自动配合着整个骑兵队的步伐,林珞菲倒像是无事可做了,她用力踩着马镫,从马背上直起身子,却只见四周砂尘滚滚,辨不清方向……
不管历史是怎样的,一定要全力救回奥古,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