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第十章 斐迪南公爵 ...
-
欧历七四三年十一月五日的夏宫,豪华的宴会大厅正在进行一场盛宴,欢笑声,喧闹声,音乐在琴弓上跳舞,纵情之神巴库斯在人们的酒杯里偷偷地洒下痴狂的种子。
但是这一切,却被一个人的到来打断了。
“斐迪南公爵大人到!”传令官将手中的长手杖在地上敲击两次,特意用了敬称。传令官的吝啬和懒惰尽人皆知,敲击三次是王室礼,而对一般的贵族,他从来都只肯敲一次。两次,究竟是意味着公爵的与众不同,还是刻意强调公爵终究是低于国王,那就没有人知道了。
维多利亚王后从王座上站了起来,国王却没有同时也站起来。奥古斯都王子并不在大厅,王座上的两位陛下一站一坐,人们就是不必看王后微蹙的眉和隐约泛起了浅红的脸,也能知道,维多利亚王后此时有多尴尬。
“陛下。”王后轻声提醒。
尤利艾斯坐在王座上,毫不理会王后的悄语。
“陛下!”这一声轻呼带着微微的颤抖,王后已几乎像是在恳求了。
尤利艾斯终于站了起来,但当一个披着棕灰色粗呢大衣的身影出现在大厅门口时,他又很快地坐了下去。虽然国王的态度让人费解,但斐迪南公爵总还是受到了两位陛下特别的礼遇,尤其是王后,还特意向公爵遥遥微笑致意后,才坐回了王座。
此时,宴会大厅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门口的那个身影上。斐迪南公爵,他的个子并不是很高,远没有他的名字让人产生的那种高大威严的感觉,粗呢大衣把他的身体裹得严严实实的,尽管大厅里生着火,夫人小姐们穿着低胸礼服都还在冒汗,公爵却只是摘下了帽子,反而把大衣裹得更紧了些。
大厅里的白蜡火炬照亮了公爵的脸,他并不像民间传说的那样如太阳神一般英俊耀眼,他的五官不如奥古斯都那样精致,也不像西斯那样,总是温和地保持着彬彬有礼的体贴风度。或许斐迪南公爵脸上让人最为印象深刻的就是他的鼻子,鼻梁极挺,鼻尖都几乎有些勾垂,他的眉压得很低,几乎就覆在他的双眼之上。本来这样的眉和鼻,是会给人一种残忍血腥的感觉,可公爵却是个特例。因为在那样的浓眉之下,却有一双海一般深邃的灰蓝眼眸,目光是那样深,你或许猜不透那目光里的是什么,但任何人,只消看上一眼,就可以肯定,这样的眼睛绝不会属于一个残暴的人。那双眼里,像是有几分淡漠,有几分安然,但更多的是一种悲悯。红衣主教拉•让那多曾说过,悲悯只会属于一双见过死亡的眼睛,和一颗依然保持柔软的心。斐迪南公爵的眼睛,就像是见过最深的痛苦,你可以读出伤痛,也可以读出坚强。但更多的时候,公爵的眼睛却像是一面镜子,把所有探究的目光像反射阳光一样都挡在外头,就连跟随公爵二十多年的老佣人,也猜不透公爵的心。
此时,大厅里的人们已因公爵的到来而分化成了两个界限分明的阵营。主战派曾主张无论如何也要让普鲁士人得到教训,不管怎样艰苦,熬过了难关,佐亚铁骑必胜。斐迪南公爵的普鲁士之行彻底结束了他们的幻想,这些人对公爵就算不说是恨之入骨,总也是满腹怨怼。而这恰好和那些热切地等待着战争结束的人们背道而驰,比如让•比希伯爵,还有维多利亚王后,但就是他们,也满怀忧虑,急切地等待斐迪南公爵宣布最后的协议。和平是来到了,可是,佐亚是不是为这和平付出了高昂的代价呢?
“陛下,普鲁士哈布斯保二世陛下与佐亚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普鲁士军队已从佐亚的国土退回去了,下月普鲁士冯•史特洛夫纳伯爵将接管塔尔的执政权。”斐迪南公爵站在国王的王座前,低低地躬下身子,声音不高也不低,语气平和稳重,既不骄傲,也没有居功,只是叙述一个事实。
大厅里顿时一片欢腾,就连主战派们的脸上也有了笑意。这一次,佐亚是在完全不利的情况下开始与普鲁士的和谈的,割地赔款,这是人们最为担心的事。然而,让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的是,斐迪南公爵竟带回了两国对等的协议。没错,塔尔是给了普鲁士了,可是那里本来就是普鲁士小镇,是七年前第一次普佐战争时普鲁士割给佐亚的,如今只是还给普鲁士罢了。大厅里,已到处都听得到碰杯祝贺的声音。
“赔款呢?”尤利艾斯从王座上前倾身体,一双眼睛直瞪着面前的斐迪南公爵,目光里分明是难以置信。
“无论是军费还是边境受到的损失,我们都比普鲁士多,普鲁士国王让我带回向佐亚君主和人民的致意。”
这一下,所有人都惊呆了,斐迪南公爵不仅带回了和平协议,还带回了普鲁士国王的致意。哈布斯保二世的桀骜不驯在欧亚大陆是出了名的,斐迪南公爵究竟是用什么方法使得普鲁士君主为了这场他亲自挑起的战争而向佐亚致意?
尤利艾斯靠回了王座上,身体坐得笔直,这样的结果,他应该是可以满意了。斐迪南公爵不仅保住了金钱和土地,还保住了佐亚,保住了他尤利艾斯的骄傲和尊严。
然而,尤利艾斯却并没有向他的首相露出笑容,他只是道:“我知道了,公爵。”
国王的冷淡没能影响其他人对公爵的态度,比希首先迎向了公爵,真诚地向他表示感谢,如果不是公爵,比希还在战场上,忍受着绝望和痛苦的折磨,刚刚回到大厅的奥古斯都王子也向公爵微笑致意。斐迪南公爵忙于应付各式各样的询问和问候,敏锐如他,也没有注意到,在大厅的角落里,有一位身着白色长裙的少女,正悄悄地看着他。
这就是斐迪南公爵……林珞菲远远地看着大厅中的身影。她曾经无数次地在历史课本上读到过这个名字,同样的名字,也曾是佐亚北部边境战场上众多士兵们唯一的希望,关于他的每一个消息都牵动着士兵们的心,林珞菲当然也在他们之中。今天,终于见到斐迪南公爵本人了。
也许是因为长途奔波,斐迪南公爵一件棕色的粗呢大衣上满是尘土,衣服料子也不好,又因为他紧紧地将大衣裹在身上,本来就不怎么样的剪裁样式显得更加糟糕,和这满大厅盛装华服的贵族们格格不入。然而,尽管他衣着朴素,也没有一个人会看低了他的身份,他的谈吐,他的眼神,他走路的姿态,甚至他无意识地团着手里那块白手绢的小动作,无一不透着高贵的气度,这种风姿和气度是与生俱来的,浑然天成,趋炎附势的人们是永远也学不来的。
大家围在斐迪南公爵的身边,公爵那种一刻都不离身的优雅和从容也影响了周围的人,大家轻快地笑着,享受着公爵淡然却睿智的谈吐所带来的轻松舒适的气氛。然而,躲在一旁的林珞菲却注意到了公爵捏着白手绢的手有些痉挛,不时地举起白手绢擦拭额上沁出的细小汗珠。大厅里的温度的确很高,可如果公爵觉得热,为什么不把那件大衣脱去呢?
林珞菲正专注地看着斐迪南公爵,试图找出疑问的答案,公爵身边有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忽然越来越大了起来,连站得较远的林珞菲都能听清了。
“公爵!您说战争的胜利是不重要的?那您把佐亚军队的声誉,辉煌的常胜历史,置于何处?!”说话的是艾菲特罗亲王,他是高贵的卡罗家族的继承者,这个家族几百年来唯一能让人提及的就是这个荣耀的亲王称号了,然而艾菲特罗却决心改变这一切。他离开了卡罗家族世代居住的城堡,怀揣着野心和梦想来到了宫廷,却发现,他觊觎已久的那个位置,已经被人占据了。那个人,甚至比他自己还年轻,斐迪南公爵,著名的斐迪南大公唯一的继承人。
“殿下您误会了,我并不是说胜利不重要,我是说,士兵们的生命应该高于单纯的战争胜利。”艾菲特罗亲王的口气很不好,几乎可以说是在质询,斐迪南公爵却没有生气,只是耐心解释道。
“就是因为像您这种人,我们才会失掉战争的胜利!士兵们的生命?没有牺牲,能赢得胜利吗?就该让士兵们知道,他们的生命是属于他们的君主,而不属于他们!用生命来赢取战争的胜利,是他们最神圣的责任!”艾菲特罗的声音越来越大,到后来,已几乎像是在怒吼了。人们纷纷往这里看,连乐队都停止了演奏。
“没有人可以剥夺别人生存的权利。生死应该留给上帝,生命是属于自己的。”斐迪南公爵的语气依然是平静的,但这几句话的分量却并不因为不大的音量和平缓的语调就减弱。公爵的话掷地有声,他坚信自己说出的话是正确的,仅凭这一点,就比方才艾菲特罗提高嗓门的大喊更有震慑力。
“公爵,就连圣徒卢列都说过,忠诚是人类最重要的美德,人,应该忠于他的国家和他的君主。”艾菲特罗气急败坏,把圣徒也抬了出来。
“但是殿下,天使加楼说过,要每一个人珍惜上帝赐予的生命,如果生命受到了威胁,也可以反抗。”……
斐迪南公爵的话还没有说完,忽听王座那边传来“霍”的一声响:
“够了!”
尤利艾斯三世站在王座前,一双眼睛像是喷着火似地瞪着斐迪南公爵:“那么你的意思,他们应该反抗我了?”国王大声质问,艾菲特罗的脸上已掠过一丝狡黠的笑。
“陛下,您知道,我愿意为陛下献出生命。”国王明显地曲解了斐迪南公爵的意思,但公爵却完全没有解释,他只是说了这一句话。然而就是这一句话比一百句解释都更能平抚国王愤慨的心。其实尤利艾斯自己也很清楚公爵的忠诚,公爵方才说那些话只是因为艾菲特罗亲王像一般在宫廷中夸夸其谈,实际却毫无建树的纨绔子弟那样,将人的生命看得低贱如蝼蚁。斐迪南公爵连一个仆人都没有打过,这件事,因为他的父亲,斐迪南大公的种种传言,而更加让人觉得神奇。
“生命?”艾菲特罗亲王冷笑了一声,用着一种揶揄鄙夷的口吻道,“确实多么珍贵,这是比胜利更为重要的东西呢!”
国王震怒了,他天性好战,渴望胜利超过世上的一切。盛怒之下,他根本不再去考虑公爵对他的忠诚,公爵为佐亚做出的贡献……他只是提起手里的权杖,猛地击向公爵:“你还有资格说什么胜利吗?和谈!和谈!你的和谈把我的军队从老鹰变成了鸽子,从狮子变成了狗!葡萄牙和谈我就不该答应!如果不是葡萄牙和谈,迪德罗元帅就不会一直写信要求退兵,要求和谈!士兵们也不会有这样的奢望,他们会一直打下去,直到赢得真正的胜利!”
宴会大厅一片死寂,过了许久,才有一下轻微的“嘀嗒”声,人们看到,公爵方才被权杖金质杖柄击中的地方,渗出了一片殷红,正沿着他的脸颊,缓缓地……缓缓地……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