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饮痛相陪 ...
-
我选了长居笠泽,虽则因在红姨洞府里时有发生的惨烈情形,我从未感到做水草精藻儿比做洛湘府少神云生容易。
或者说,我不愧是水神爹爹教出来的孩子,只因觉得鲤儿哥哥每每受此酷刑太过可怜,便理所当然想要陪伴一二,也……也免得红姨哪日疯得太厉害,又或是他自己下手没个轻重,当真伤了性命。
好在笠泽与洛湘府之间自有青鱼师父往来报讯,倒不虞累得爹爹娘亲时时为我担忧——只是自此不能承欢父母膝下,我不免心生愧疚,多少也有些害怕。
但过不多久,我便很习惯抱着遍体鳞伤的鲤儿哥哥缩进床头的阴影里,轻哼些哄睡用的调子了。再后来,我听到自己颤抖到变调的声音:“我来。”
犹记得鲤儿哥哥那时候骇然的眼光。他近乎茫然地看着我,像是穷途末路者看着身边最后一位伙伴也将倒戈相向。
“别的地方也就罢了,你总是最后处置后背,手抖成那个样子,对自己下刀不是深了一直流血,就是浅了还要再吃一次苦头……”我费劲地对他挤出一张笑脸,“不如我来试试,好歹也在近处瞧了……挺多次了。”
鲤儿哥哥最初自是断然拒绝。但我若不恤灵力,待他自伤到半途痛极而倦之时总是容易哄他入眠的。过后便是我一面啜泣一面接替他继续这未完之事——初时手法生疏缓慢,但好歹不必鲤儿哥哥时时清醒着受苦;且怎么也比红姨疯疯癫癫或鲤儿哥哥对自己含恨下手伤得……齐整些,想必日后再生鳞角也能长得更加规整好看。
如是反复几遍,我的绿纱裙也被鲤儿哥哥的鲜血反复浸染,遮去了原本的颜色和柔软质地,再做那些可怕的事时却已不大发抖了。鲤儿哥哥约摸也实在怕了那剜鳞的剧痛,便默许我代他们母子做这残忍的刽子手——不只后背,通身龙鳞并额上双角皆交我剥离。
即便如此,他的血与我的泪每每混在一处,亦使我感到触目惊心。及至后来,不论我愿不愿都终于渐渐麻木时,他在睡梦中偶尔喊疼喊冷甚至喊热,辗转呜咽中脱口而出的称呼竟已悄然从“娘亲”变成了“藻儿”。
而我,我只能试着颠倒次序,将削角放在剜鳞之后——也不知是不是龙角比龙鳞稀罕,断角之痛比单剜一片龙鳞来得酷烈许多,堪比人类断指,不,断臂之痛;以至于不论我怎样小心,每到这一步,鲤儿哥哥必是要惊醒的。
鲤儿哥哥每每醒来还不能起身时,总免不了一阵漫长的失神。教我术法时那仿佛将整个笠泽洞府的夜明珠都装进眼里的光彩全然沉寂了,便只剩下初见时浓墨寒潭似的印象。
那般模样的鲤儿哥哥是听不见我说话的,待能起身了也只是双手抱膝同我挤在床头的阴影里静静待着,只偶尔从唇缝里泄出几声细小的抽噎。
我其实有些怕他那个了无生趣的模样,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反正不可能是扭头离开,便只有任他从我怀里退到身边,时不时往他身上挤挤,权当是安慰了。
许是之前已抱过太多次了,他初时便不躲闪,时不时还会主动往我身上贴一贴,后来便习惯了将头埋在我肩上无声地嚎啕;而我恰恰相反——相似的情形经历过太多遍,渐渐便不大哭得出来了。
不过若不巧鲤儿哥哥在睡梦中仍挣扎得厉害,以至于被伤得重了些,我只消狠掐一把自个儿腰上腿上的嫩肉,也能挤出分量合适的眼泪来——少了难以安眠镇痛,多了虽可滋养元神,却又会累得鲤儿哥哥迅速自愈,平白多挨刑罚。
说来,我最初几回实在哭得太过,觉察泪水有异后又好久不敢再流一滴眼泪,种种生疏错处着实叫鲤儿哥哥多吃了不少苦头,至今想来仍是颇感惭愧。也亏得他惯来纵着我,从前在我怀里辗转呜咽许多遍也未因此对我说过一句重话。
幸而,许是犯错的代价太沉,以我那蠢钝了百多年的榆木脑袋竟也飞快用熟了这不知该算在哪一系的术法。不只因为平常使用勤快,更重要的是,我明显感到:同青鱼师父从前要我练习的那些法门相比,那术法施展起来虽颇耗灵力,腾挪之间却毫无滞涩。
若非那些泪滴始终色泽奇特,效用也尚算显著,我还未必能发现自己竟也可无师自通一门术法。因它施展时……姑且将我那些年的嚎啕抽噎算做“施展”吧,因它施展起来必是莹绿飞花万千,点点流光穿梭往复,颇似爹爹娘亲口中曾言的忘川沧浪,效用又似是以安眠为主,我便随口唤作“梦川术”了——勉强可与鲤儿哥哥最初通晓的涌潮术对应。
或许这才是真正契合我真身本源的术法?我从前在洛湘府时,术法修行虽从无懈怠,却最是“心无旁骛”,原本很难有此思量;但那时我只盼有什么法子能助鲤儿哥哥解脱苦厄,脑海里便也忍不住存了几分模糊的妄念:或许,我并不是个寻常的精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