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驹隙》杳默

5、再见

　　沈棠回公司的时候，带了几杯咖啡和三明治。
　　冯文是沈棠他们公司高薪聘请的摄像组导师，一个摄影机稳定器使用者的前辈，经他手拍下来的片子，几乎都能得到各大电影节的青睐。
　　沈棠挺喜欢这个黑脸大哥，遇到一些电影相关的问题，请教冯文总能得到意想不到的收获，而冯文的性格没有他长相那般粗狂，反而很温吞，平日里对沈棠也十分照顾，因为他总觉得一个姑娘家干这一行不容易。

　　“冯老师，吃晚饭了吗？”撂下东西，沈棠就看到在会客室擦拭机器的冯文。
　　“吃了，还多吃了好几碗。”
　　“那喝咖啡吧。”沈棠将咖啡放到桌上，看着冯文手里的机器，目光有些闪亮。
　　其实当初沈棠最想从事的方向是摄像师，亲自用镜头记录下一切是她一直所憧憬的事情，可是，女摄像师的路很难走……
　　“还想试试？”冯文打趣地说道。
　　闻言，沈棠笑了，面前这套机器不是她这个体格能驾驭的了的，沈棠虽然个子高挑，身体素质因为常年跑剧组比一般男孩子还要好些，但是，她毕竟在剪辑室待久了，面前的大家伙，她望而生怯。
　　“我不行的，当初在学校的时候年轻气盛还能憋着一口气比划比划，现在可没有那个冲劲了。”
　　“怎么这么没朝气啊，你才几岁，二十三吧。”
　　“92年的，今年二十六马上二十七了，冯老师还以为我是刚进公司的年纪吗。”沈棠笑道。
　　沈棠刚来的时候，冯文确实感叹过她年纪轻轻、技术还不错，没想到几年过去，他倒一直记得那时候的沈棠，好像在他的记忆里，沈棠不会长大一般。
　　“呀，都二十七了，我也快四十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是啊，真快。”

　　一晃眼，四年了，四年不见，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

　　“最近跟你的那个小助理如何呀。”
　　“还行，就是刚毕业嘛没有经验。”沈棠如实说着。
　　“我看还缺了点灵性，他照比你那时候差多了……凑，快八点半了，来小棠，搭把手。”
　　“现在就穿？太早了吧。”
　　“不早了，刚才楚总就说在路上，估计快到了，来……”
　　沈棠帮着把斯坦尼康的减震背心套到冯文的身上，再装上减振力臂和稳定平衡杆，这一套装备下来足有86斤重。
　　“人没来之前我帮你拿着。”沈棠道：“是打算今天就拍吗？”
　　“应该不可能，楚总说人要看看，也不知道看个啥。”冯文拿着螺丝刀调节各部件之间的连接。
　　“看来是新项目了。”
　　“是，楚总投了钱，这次这个导演有点厉害，年纪不大刚得了电影基石奖从国外飞回来没几天，这不楚总去接了嘛。”
　　“电影基石奖？”沈棠有些惊讶。
　　“对，没错，获奖者的下部故事长篇可以直接参展戛纳。”
　　冯文说得悠哉，不过沈棠清楚，冯文的内心一定比自己还要兴奋。
　　而沈棠吃惊的是，每年五月举行的戛纳竟然已经结束了。
　　沈棠空出一只手，点了一下桌子上的手机，屏幕亮起，上面赫然写着：20：38 　6月2日星期日
　　不知不觉，竟然六月了。

　　“来的是外国人？”
　　“不是……你这几天忙得没时间看新闻吧。”
　　沈棠点了点头。
　　这几天情绪有些低，加上平时也不太喜欢网上冲浪，所以有些资讯沈棠获取的没有那么及时。
　　“72届戛纳电影基石奖，你直接搜，前几天上了热门。”
　　“得空的。”

　　“小棠，我拿着，你去楼下储藏间再帮我找张卡备用。”
　　“好。”

　　沈棠打开储藏间的灯，纷杂的器械道具，堆得到处都是，她在架子上翻找起来。
　　翻了半天，沈棠也没有找到冯文要的卡，无意间还碰落了一箱子杂七杂八的东西。
　　沈棠一个头两个大，因为那些东西有的掉到了缝隙里，有的滚到了其他纸箱里……
　　在收拾到最后一个箱子的时候，沈棠看到了一份三年前废弃的项目资料，上面的内容让她停住了目光。
　　那页资料上只有一个演员的简介，那个演员叫简雨声，长了一张漂亮到让无数人妒忌的脸，但是演艺圈从来都不缺长得好看的人，沈棠停住目光不是因为她的脸，也不是因为她曾经有多火，而是因为当年的某些交集。
　　她跟沈棠来自同一个地方，或者说，沈棠见证了她最平凡卑微的时候。
　　当年简雨声还是一个十八线小演员，不是科班出身，也没有念几天书，十八九岁就在小镇上各剧组打杂，争取演个小角色，后来机缘巧合下来到北京，一夜爆红，阳光女神成为当时的一线流量，可是没过多久，就因为曝出丑闻，被经纪公司雪藏到现在，前些日子听到她的消息还是昔日阳光女神打人的那一条。
　　看到她的简介，沈棠心头百感交集。不想多想，沈棠把项目资料和被弄掉的东西回归原处，又翻了翻，还是没有找到卡，只好作罢。

　　沈棠从储藏间出来，隐隐约约地听见了杂乱的脚步声和楚鹤鸣特有的低沉嗓音。
　　推开楼梯间的门，沈棠正好看见楚鹤鸣领着一伙人往会客厅里走。楚鹤鸣踩着皮鞋、穿着深色西装，在前面引路，他身边的那个人穿着件红色衬衫，身形有些瘦弱，看背影就知道是个姑娘。她的短发只到耳畔，面容看不真切。
　　沈棠一眼就看到了她，一眼就认出了她。
　　那个姑娘在人群里是那么显眼，只看背影也会觉得她是一朵娇艳的花儿。

　　沈棠觉得心跳漏了一拍，她的脚步不受控制地追着那个红色的人影。
　　近在眼前。
　　只要沈棠转过转角，她就可以来到她面前，可是沈棠突然停住了。
　　她张了张嘴，那个呼之欲出的名字卡在了喉咙里。
　　“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吓了沈棠一跳。
　　她突然觉得很慌张。
　　因为那个人。
　　那个红衣服的姑娘。

　　沈棠没有回会客厅，恍恍惚惚地又来到了储藏室，她怀疑自己认错了，又怕自己没认错。
　　她坐在储藏室的纸箱上，拿出手机，从搜索栏里输入：72届戛纳电影基石奖。
　　接着，搜索栏弹出了一系列新闻和视频。
　　《2019戛纳电影基石奖》
　　《“电影基石”获奖名单揭晓中国导演获一等奖》
　　《戛纳电影基石蒙小又 <夏·棠> 》
　　……
　　手里的手机有些微热，拿着它的沈棠，手指在颤抖，她点开了一条采访视频，熟悉的声音在狭小的储藏间里响起。
　　“——是的，能够获奖我很意外，也很高兴……”
　　“——我的导师纽约大学的David·Lee给了我很多帮助，我的团队非常棒！”
　　“——有回国的打算，应该在近期就会回国……”
　　“——我会继续努力拍出更好的作品，不光是为了梦想，还为那些逐梦的电影人……”

　　***
　　“沈棠姐姐，你的梦想是什么？”女孩儿离沈棠很近，她身上的香味萦绕在沈棠的鼻端。
　　沈棠觉得那股味道是夏日里最蛊惑人心的气味。
　　女孩儿盯着沈棠，眼里的光芒看得她不自在。
　　沈棠拉开自己与女孩儿之间的距离，轻轻说道：
　　“戛纳……想成为一个优秀的电影人，想拍出自己满意的作品，然后带着自己的片子走上戛纳的红毯，不过——”
　　“我帮你！”
　　“你帮我？”沈棠觉得有些好笑，又觉得心跳莫名地加快了。
　　“是的！沈棠姐姐，我帮你！”
　　“你帮我的话，那你的梦想呢？”
　　女孩儿笑了，笑得含蓄温柔，又绚丽夺目，就像是一阵清爽的风，吹过含苞待放的美丽的花蕾。
　　“我的梦想就是你呀！”

　　花儿开了。
　　***

　　“嗡嗡嗡嗡嗡嗡……”
　　沈棠的手机响起，屏幕上采访蒙小又的画面被替代成一串号码。
　　“喂，冯老师。”
　　“小棠，不用找了，你上来吧。”
　　“人、来了？”
　　“是啊，你快上来吧，楚总找你有事。”
　　电话挂断，沈棠依旧保持着接听的姿势，没有动，也没有把之前的视频看完。

　　她什么也没有做，就坐在那里。
　　她的心情跟储藏室里的东西一样杂乱。

　　楚总叫自己，应该上去，但是……
　　会碰见她的吧，
　　要露出怎样的表情？
　　要怎么若无其事地开口问候？
　　又要如何解释……四年前的事情呢……

　　眼前红色衬衫与白色校服相互交叠、最后重合在一起，变成那个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女孩儿。
　　满眼都是那个人。
　　原来四年过去，她对她的感情，依旧没有整理好。
　　那她呢……

　　来到会议室门口，隔着半开的门听见楚鹤鸣的声音，似乎言语里有些暴躁：“……我推荐的人！技术怎么可能不行，片子你们不是也看了吗，人一会儿上来，你们聊聊再说。”
　　“你别白费力气让人白跑一趟。”女孩子的声音有些疲惫，可是再怎么疲惫，只要她开口，哪怕周围有再多杂音，沈棠也能立马分辨出她的声音。
　　听见她的话，沈棠整个人就像是顷刻间被泼了一盆冷水，心里刚刚燃起的火苗一下子被扑灭了。
　　“你就这么看不上？”
　　“她剪不出来我要的感觉。”
　　“她剪不出来？我敢说她要是剪不出来，这个圈子里没人能剪出来！你是不相信她还是不相信我？”
　　“我不要她……”

　　沈棠没有进去，转身直接离开了公司，放在会客厅的包也没有拿。
　　她坐上回家的公交车，拉开车窗，风涌进车厢。十字路口的红灯亮起，公交车停下。
　　拉开车窗，风涌进车厢。
　　沈棠下了车，车厢里那种压抑的感觉压得她透不过气，沿着马路，往家里走，路上都是疾驰而过的轿车。

　　四年时间能改变什么？
　　沈棠现在似乎知道了。
　　它能让一个人成长、蜕变，变得足够优秀、独当一面、拥有选择的权利，它可以将曾经某些认定的东西否认，甚至——

　　不再需要它们。

　　沈棠低着头，周围的路灯没有亮，那是一段正在维修的施工地。
　　“嘀——”
　　扰人的鸣笛声后是刺耳的刹车，沈棠的身影被快速贴近的车灯照的斜长。
　　“哐——”
　　出事了。

　　沈棠僵在原地，身边两辆轿车撞到了一起。
　　沈棠这才意识到自己无意中做了多么危险的事情，她连忙后退，身体受到惊吓时本能的僵硬让她的肢体十分不协调，沈棠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脸，这才透出一口气。
　　就差一点，如果万一……她就……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吧。

　　“沈棠！！那么危险你不知道吗？”
　　从白色轿车驾驶位上跳下来一个人，她穿着红色衬衫。
　　她似乎是怒极了，瞪着一双黑曜石一样的眼睛，三两步就来到沈棠面前，白色的车灯照着她，就像偶像剧里的主角，美丽而耀眼。
　　沈棠觉得自己身体里的血液都凝固了，僵硬感随之而来。
　　“你想死吗？想死的话换一种方式不行吗？一定要拉上别人？”
　　“你以为是你们家？你不会看着点吗？为什么走没有灯的路！”
　　“沈棠！我现在很生气！”

　　“你为什么不叫我沈棠姐姐了，蒙小又。”
　　沈棠想过一万种自己再次见到蒙小又时的心情，开心、高兴、久别重逢的喜悦，平静、悲伤、激动……却从没想过，真的见到了，自己会是这么的酸楚。

　　蒙小又被沈棠的话打断了怒火。
　　可她依旧瞪着眼睛，看着她。
　　蒙小又长高了，比沈棠还要高出一些，她的长发没了，变成了一头清爽的短发，耳朵上带着黑色耳钉，嘴唇依旧像樱桃一样红，依旧诱人。
　　但她的气质变了，如果说四年前的她是含苞的花蕾，那么现在就是一只暗夜的精灵，有些妖冶又有些看不透。
　　沈棠与蒙小又两个人就这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看了有一分钟，直到另一个肇事车主跑过来，蒙小又才把目光收回来。

　　“你回家吧。”蒙小又道。
　　“我们……”
　　“没什么好说的。”

　　是啊，四年了，没什么好说的。
　　她拿到了戛纳的电影基石奖，自己呢？原地踏步，不能望其项背。
　　沈棠突然觉得这样很窝囊，心里有一股无名火气，让她暴躁又无力。
　　现在，对于她来说，总有些东西得改变吧。

　　“蒙小又！我剪得东西就那么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