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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镖车被劫 ...

  •   夜未央,杭州府衙韩守清的一间密室中刚刚燃起一盏灯。
      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著一身考究的黑绸缎,上面缀有金边“寿”字团纹,手里握着一根碧玉拐杖。一张紫红色方方正正的脸,目中隐然生威,像是一个惯于发号施令的人物。但此刻,这老者却面如死灰,颓然地坐在太师椅中,显出些突然遭受重创之后的龙钟之态。尽管已入清秋,他的额上却渗出黄豆般大小的汗珠。
      在他的身边,恭立着一个瘦小干巴的老者,著一身其貌不扬的粗布衣衫,乍一眼望去,不会跟任何乡间挑粪、挑柴、籴米的老头有什么区别;但若仔细观察,便能感觉到那对眯缝起来的小眼睛,时不时地透出一丝丝的冷光,令人望而生畏。
      半月前,韩守清派人押送了一批红货,去打点朝中张阁老,以求能够顺利升为吏部主事。这批红货价值百万,都是他平素搜罗来的奇珍异宝,不仅押上了他的全部家当,还暗中将杭州府的库银挪用了一部分。为了保护这趟镖,他特地选取赫赫有名的威远镖局押镖,还派遣本府的几名高手暗中护送。没想到车到燕山,镖还是丢了,他能不着急么?早知如此,他还不如索性将一张银票直接交给张大人呢!
      韩守清调整了一下混乱的思绪,才恢复了平素的镇定,命令道:“带谷敬之进来。”
      门口很快走进来一个三十余岁的汉子,衣衫鲜丽,披发左衽,俨然非中土人士打扮。此时,他满脸的汗水雨丝般地往下淌,浑身散发出阵阵酸臭——从燕京到杭州一千余里,一日一夜马不停蹄地赶路,连马都口吐白沫,倒在地上起不来,他能不累么!
      “坐下说话。”韩守清一努嘴。
      “属下无能,有负大人的重托,请大人处置!”谷敬之小心翼翼地答应着,忽然双膝“咚”地一声跪在韩守清面前,涕泪交加:“大人,那个剑客实在太厉害,连我大哥都惨遭毒手……”那谷敬之十二岁便剑挑了黄河四龙,与其兄谷崇之并称为苗疆二怪,至今已成名二十余载,很少有令他害怕的,此时却哭得像个孩子,大约自成名以来至今,他还从未受过如此挫折!
      待谷敬之痛哭了一阵子,韩守清方道:“你不要过于伤心,本官誓要查出真凶,为你兄长报仇!”
      谷敬之用衣袖将眼泪猛地一抹,似是心中也下定了某种决心,然后回忆起路上保镖的经过——
      威远镖局选用了十余名最精干的趟子手,连即将封刀归隐的副总镖头老朱都出动了。镖车一共有四辆,但真正的镖在哪一辆中,只有押镖的知道,其余的作为疑兵之计;苗疆二怪则扮作贩卖布疋的客商,不远不近地跟随着镖车。
      大家一路上极为谨慎,未等天黑便早早地投宿,每次都是包下的整个院子,夜里均有趟子手值班,每班两人,从杭州至燕京一千余里都没出过什么岔子。
      只有一个雨夜,一个趟子手听到屋脊上有一丝极轻微的响动,但因雨声的遮掩,若没有练出一等一的听觉,是绝难发现的。那个趟子手与另一个值班的同伴互望一眼,彼此已会意。二人各各从腰里抽出家伙,屋脊上那人却肆无忌惮地跳进院中,听那脚步之沉重,似乎武艺并不怎么高强。
      那人脚根尚未站稳,便被一柄明晃晃的宝剑架住了脖子。一个趟子手沉声道:“好大的胆子,连韩大人的镖都敢打主意!是谁派你来的?”
      那人吓得浑身一哆嗦,连连求饶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小的不过是个穷乞丐,向来以乞讨为生。这个院子因过于冷僻,行客稀少,而且客舍与厨房仅一墙之隔,小的便寄居于此,偷些包子和潲水来充饥。”那乞丐顺手一指院子的南墙,一个趟子手前去查看,果见那地下的阴沟里流着些菜汤饭渣。这时,已有人拿来蜡烛,照见那人百结的鹑衣和头上的几个虱子。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虚惊一场。
      那个抓住乞丐的趟子手正准备一掌拍向他的天灵盖,“且慢!”一个威严的声音喝道,却是副总镖头老朱也被惊动了,老朱冲趟子手摆一摆手:“让他去吧。”那个吓得半死的乞丐总算拣回了一条小命,连滚带爬地走了。
      镖车行至燕山脚下,老朱暗暗传令,这燕山恰巧在皇城之外,向来是强人出没之地,须格外谨慎。众人打叠起十二分的精神,只要翻过这座山,便离燕京不远了。
      不知不觉,镖车行至一片乱葬岗,这里多是些无主的孤坟,没名没姓,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孤魂野鬼没埋葬于此。几只野狐从洞穴中惊起,四散逃蹿。秋风吹起萧萧的白杨,犹如夜鬼啼哭。方才还是艳阳高照,此时那太阳却被一片乌云遮住,天地间顿时变得阴风惨惨,鬼气森森。此时虽是正午时分,众人心中偏有一种日暮穷途之感。
      谷敬之不自觉打了个寒噤,心中闪现出一丝不祥的预感。他与哥哥互望一眼,谷崇之的目中也隐现不安。谷敬之忽觉腹内一阵绞痛,见弟弟脑门上沁出颗颗冷汗,谷敬之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谷敬之答道:“肚子疼得厉害,大约是昨日吃多了黄豆煨猪角,膨气。”
      谷崇之道:“你这肚子真会挑时候疼,镖车走得很慢,你快去快回,应该能赶上。”
      谷敬之正躲在一座荒坟后面酣畅淋漓之际,忽听老朱厉声道:“什么人?”
      一个冰冷的声音一字一句地曼声吟哦道:“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仿若一个穷酸书生在背四书五经。
      “吴情水!”在场的数位镖师均不由倒吸一口冷气,相传这吴情水是近三余年来江湖上最恐怖、最神秘的侠客,从来都是独来独往,率性而为。他的剑法融合了银虹帮与壮士帮两大帮派的剑法要诀,可是据银虹帮年迈的掌门龙思善讲,他从来没有收过这样的弟子;而壮士帮已于十年前在与银虹帮的火并,以及官府、绿林人士的围剿中被一网打尽,其武学秘笈从此也渺无踪迹。——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学会这两派武功的,而且那样地青出于蓝!
      “逢九必杀”,每月初九,便是吴情水杀人之日。在这一天里,必有官府中人遭殃,要么是秘密小金库神秘失窃,要么是官印不翼而飞,要么是项上人头被摘。更令人感到恐怖的是,这些案子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做的。因此每月的这一日,竟成了一个人人闻之色变的黑色日子。
      谷敬之不由倒吸一口冷气:今日正是九月初九!既逢重九,想必那杀手更为猖獗。记得三年前重九之时,那吴情水竟将曲阜知府曹识远一家灭了口,连丫鬟仆役都不放过,二十余人全部血溅当场,而这曹识远正是当朝御史赵大人的远房亲戚。
      谷敬之正在胡思乱想间,忽闻远处一阵兵刃掣出之声,接着传来一声极为犀利的轻响,那些掣出兵刃的声音便戛然而止,如同一辆急驰的马车被忽然勒住。谷敬之的心不由一紧,他提起裤子,小心翼翼地凑近镖车,方见那十余名镖师和趟子手全都倒在地上,一摊摊的鲜血染红了枯草。
      那刺客此刻就站在距他十余丈开外,他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那人身形修长,萧索的秋风将黑色的大氅飘然卷起,使他看起来竟有几分不胜风寒之态,谷敬之不敢相信他就是那传说中杀人无算的魔王。
      那人似乎对事物的判断有一种惊人的直觉,用手拍打了两三辆镖车,很快便寻到有货的那一辆。谷敬之满以为他要推着镖车走出这片白杨林的,哪知那刺客却将镖车推到乱葬岗边的一处断崖,将镖车中的玛瑙手镯、珍珠项链、祖母绿玉珮……随手抓出,向山下稀疏的村落漫天散去。
      谷敬之看得两眼发直,那人仿佛一个农夫抓起一把把麦子撒在地里,根本不像握着稀世珍宝。撒到最后时,他放声狂笑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倒也公平,哈哈哈……”随后往山下飘然而去,那狂笑声依然在山林间缭绕,久久未歇。
      谷敬之待那人走得不见踪影,方溜到乱葬岗中,发现威远镖局的总镖头和十二个镖师全都死了,他们的咽喉间均留下一道又细又深的伤口,鲜血就是从这道伤口飚射而出的,显然凶手是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一剑夺命的。
      谷崇之头枕在一座快要被雨水冲得平复的坟上,他的手边恰巧是一截骼骨,骨上筋肉全无,大约是被野狐拖出来啃食过了。谷敬之将哥哥抱起来,正看到这截骼骨,吓得差点扔下怀中的大哥,幸好他的大哥已经不知道害怕——他很快就会与这孤魂野鬼为伴了。
      这时,谷崇之极其轻微地呻吟了一声,谷敬之忙低声唤道:“大哥,大哥!我是敬之,快睁开眼啊!”这对孪生兄弟自幼秤不离砣,砣不离秤,他们习惯对方就像左手习惯右手一样,他从来没想到大哥有一天会先自己而去。
      谷崇之吃力地将紧闭的双目打开:“他的剑……剑法……太可怕,你……就算……再苦练……二……二十年,也决不是他的……他的……对手……”言未毕,力已竭,谷崇之的脑袋已无力地歪向一边。
      “大——哥——”谷敬之撕心裂肺地喊道,“我一定要为你复仇!”谷敬之用双手为大哥刨了一个坑,将他埋进去了;其余的十三具尸体,则扔进一条深沟中去了,他也没有工具挖个深坑,将他们一一掩埋。
      谷敬之走下山崖的时候,正撞见了奇异的一幕:山下那个原本穷苦而又平静的村子像炸了开锅一样,男女老幼倾巢出动,所有的人都跟疯了似的,在荒山野岭间寻找着金银珠宝。
      他不觉怒从心头起,他的大哥和那些镖师就是为这些珠宝而丧命的,他也不能让这些贱民们白白得了好处!“我教你们抢!”他拔出围在腰间的软剑,想给他们一人一剑,送他们上西天,可是很快就发觉自己没必要这样做了:
      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婆,左手拄着根拐杖,右臂被一个七八岁的孙女搀扶着,颤巍巍地向人多的地方快步行去。一条彪形大汉从后面飞奔而至,将她足足撞出一丈余长,她就再也起不来了。那些侥幸拾得了一两块珍珠宝玉的,立即揣起来往回赶;更多的是一些空手而回的,他们立即扑上去抢夺,相互撕缠扭打,双方家人也带来镰刀、锄头、板斧、尖铳等农具赶来助阵,加入了你死我活的抢夺行列……
      看来那趟镖是永远要不回来了!韩守清面色铁青地听完劫镖的经过,将手一挥,谷敬之便灰溜溜地退下去了,如同一只过街老鼠。谷敬之明白韩大人对自己很不满意,因为其他人都以身殉职了,只有自己还活着。
      可是,就连大哥的一条命都搭进去了,他牺牲的难道还不够么?他即使跳到那人面前,还不是白白送死,于事无补啊!继而他明白过来,韩大人是不管他打不打得过吴情水的,而是要保证镖车的绝对安全和属下的绝对忠心。
      谷敬之将历年积攒起来的银票仔细地包起来,它们已经足够他舒舒服服地过一辈子了。他背起一个小小的包袱,连夜出了韩府,韩守清给他的俸薪虽然价值不菲,但终究比不上自己的脑袋值钱。
      谷敬之刚跃出韩府后院,忽觉脖子倏然一紧,喘不过气来,他还没有来得及扭过头去看是谁,便被那人一拖,仰天倒下去。那人麻利地从他身上摸出那叠银票。对方虽是黑衣黑裤,黑巾蒙面,谷敬之还是从那双如老鼠般骨碌乱转的眼睛中,认出正是域外三魔头中的灰头山鼠蔡天舒。
      蔡天舒也明白谷敬之看出自己来了,带着几分歉意说道:“谷贤弟,对不住了,韩大人有令,在下也是迫不得已。”
      谷敬之并没有感到多少意外,只是平静地说道:“好……很好……你以后也会……也会……”言未竟,气已衰竭,似乎带有几分诅咒色彩。
      蔡天舒哪里耐烦听他啰嗦,将尸体扔进一辆粪车中,拖到城外,世上便再也没有谷敬之这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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