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会之心，无月之夜》悲观的维纳斯

1、初到唐家

　　徐佑仪提早半个小时就到了沂南公馆，她是来给一位小学五年级的女孩做家庭教师的。对这份兼职，她从前一天晚上便开始感到紧张与期待，因为这是她人生中第一份真正意义上靠自己挣来的工作。

　　在徐佑仪就读的大学，实习兼职的风气非常盛行，这一点倒是十分契合这座国际大都市的商业氛围。徐佑仪念的又是经管专业，刚刚专业分流进入大二年级，班里的许多同学却俨然已是社会人模样了。徐佑仪一开始对这种氛围的转换有点不适应，不过很快便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对这种摆脱学生气的身份转换跃跃欲试——她认为这对于从小不十分外向、家庭又是学院派氛围的自己而言，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不过，对于这一点，徐佑仪个性保守的妈妈却有不同意见，“学风出乎意料地差”是徐妈妈给女儿学校的评价。她切实地感受到，女儿上了大学以后对自己的话听的越来越少，也不再似高中一般全心全意扑在书本上了。还好，徐佑仪的父亲到底更有社会经验，深知女儿学的这个专业和社会接轨很重要，于是大一便安排着把徐佑仪塞进老家省城的商业银行做暑期实习生。

　　徐爸爸托人安排的实习岗位是一家国有银行的对公业务部门，她在那里待了两个月，和其他由父母的关系介绍进来的实习生混在一起，每天参加早会、培训、拜访客户，倒是十分充实、无忧无虑的。但徐佑仪十分清楚，她的无忧无虑是因为那里没有她可以做的事情。负责照顾她的前辈只当她是每年暑期都会扎堆出现的关系户，态度客气而周到，仿佛徐佑仪也是银行的客户。实习结束时，徐佑仪只觉得自己没有抓住什么东西。对于从小到大都是优等生的她而言，只有自己目标所向且通过沉浸其中的努力所获得的东西，才能够让她感到切实地属于自己。别人塞给自己的东西，即便是很好的，她也无法拿住，甚至会因此无措迷茫——至少她是这样认为的。

　　成为一名兼职家教是徐佑仪给自己的挑战。虽然教课的对象只是一名五年级的小女孩，但这并不是一项轻松的任务，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徐佑仪深知自己个性悲观偏激、耐性并不足够好，另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这次任教的这户人家身份颇为特殊，是徐佑仪大学政治老师的“贵人”。徐佑仪正是受这名老师之托，来到这户人家做兼职家教的。

　　一个不被所有人知晓的事实是，高校的政治老师是一个复杂而微妙的职业，每日面对着一屋子血气方刚的年轻学生，每每少不了被质疑和追问的时候。如此，一旦在课堂上言语不留意，便可能被人歪曲，以至于被举报、讹传，引火上身。因而，在大城市的高校里，老师们和政界人士处好关系，以在不测之时寻求庇护，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徐佑仪的这位老师便是如此。

　　这位刘老师是徐佑仪学校政治学院的一名后起之秀，年纪不大便已是副教授，加上才思出众、气质倜傥，对学生开明而宽容，因而在学生中人气很高，徐佑仪也喜欢听他的课。当然，若仅是如此，在动辄上百人的政治大课上，徐佑仪也未见得会和刘老师有更深入交流的契机。

　　学期中的一次报告作业让刘老师记住了徐佑仪。徐佑仪从小不爱那些众口一词的文章，14岁迷上叔本华，从而一发不可收拾，乱七八糟的文史书籍看了一堆，离经叛道的点子也存了不少。她只当政治课的作业都是助教粗粗看看，不会较真，因而选择了一个有点出格的话题，这里翻一点历史资料，那里引述一段国际社会的叙述，写完发现已近万言。然而刘老师却看到了徐佑仪的文章，心中赞许，不仅给了很高的分数，还把她叫到办公室，要她在班上做个作业展示。自此以后徐佑仪和刘老师的交流便多了起来，直到一日她被刘老师询问是否有空去熟人家里给孩子做兼职家教。

　　徐佑仪听刘老师说，这户人家姓唐，男主人唐先生在市里担任要职，对刘老师有知遇之恩。刘老师和唐家一家都很熟，这次是唐先生的妻子许阿姨来拜托他给女儿在大学里找个家教，刘老师自然是十分尽心。这家的女儿刚上五年级，成绩一直不理想，数学和英文尤其薄弱。徐佑仪听着心里不免狐疑，按照这家男主人的官职推测，至少也是四五十岁的人了，女儿才上五年级未免太小了，父母那一辈的人哪有四十岁才要孩子的。难道是离异家庭？虽然心里不是没有疑惑，但徐佑仪信任刘老师，又正好很想找点事情做，便一口答应了下来。

　　唐家并不是像徐佑仪心目中那样大官人家的深宅大院，而是一处闹中取静、不甚起眼却警备完善的小区，坐落在这个城市以昂贵精致出名的租界区，一条街外便是熙熙攘攘的商业街。徐佑仪来早了，独自在小区旁边的便利店消磨了一会，才走进小区。她按过门铃，报了姓名和来意，上到顶层。一个老阿姨模样的人等在门口，操着本地话迎她进了门，安排她在客厅坐下，并说许太太下楼买东西马上就回来。她这才打量起这间官宦人家的府邸。

　　这是一间宽敞的跃层式的住宅，从装修来看有一定年头了，陈设简单古朴，客厅里放着大书柜，颇有书卷气——一言蔽之，和徐佑仪的想象很是不同。徐佑仪家里从事教育工作，环境单纯，她对做官人家的想象大多来自新闻上的贪污事件。徐佑仪观察书架旁，里面有序地放着一些政法、经济类的理论书籍，也有一些外文书籍，英、法、日语的都有。书架上层放着几个相框。由左至右，第一个相框中醒目地放着男主人唐先生与President of China的合影*，第二个相框则是一张国家领导人来本市参加活动时与本市领导班子的合照，徐佑仪心里暗暗惊叹。

　　最后一个相框则是唐家的全家福。唐先生看样子不超过五十岁，高瘦身材，戴眼镜，虽有官员的持重之感，却也有学者型的儒雅。许太太鹅蛋脸，微胖身材，一双眼睛十分深邃醒目。唐家夫妇中间站着一位年轻的男性和一个小女孩。这张照片应该是几年前照的，女孩看上去年纪很小，神情懵懂。

　　这个小女孩应该就是我的学生了，徐佑仪想——那么这个年轻男性只能是女孩的哥哥了。此人二十几岁模样，身材挺拔，五官和神态与唐先生有相似之处，但更为英气俊逸 。他看着镜头，嘴角含笑，眼神深邃而暗藏锋芒。徐佑仪心中疑惑加深：她的父母这一代人，在政府机关和事业单位任职的人，无一例外地收到独生子女政策的严格约束。唐家是做官的人家，有两个孩子是不合情理的。

　　这时一个粉红色的小身影从内屋冲了出来，直嚷着是不是家庭老师来了。小女孩看到徐佑仪已经坐在客厅，声音突然小了下去，可见是有点认生。徐佑仪看到这孩子身形瘦小，但看上去精力充沛，脸颊红扑扑的，仿佛有点亢奋，不由得莞尔一笑，站起身来。

　　“你好，我是你的家庭教师徐佑仪，不过我也还是大学生，所以你也可以叫我徐姐姐。”徐佑仪蹲下身来，笑着和小姑娘打招呼，语气却很认真。

　　“我是…小豆子，”小姑娘有些扭捏。徐佑仪还想问她几句话，话没说完小姑娘便嚷着“我去拿书包”跑回房去了。

　　*作者注：抱歉，本来想打的四个字中文会被和谐，所以用英文替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