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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见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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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壮观……”年轻人扒着门板边沿,翘首观望。
“嗯。”他笑着答应了一声。
天幕如一碎青瓷,光晕幽微。游动着淡白色,冰裂纹般纤长的流云。人间光辉灿烂,此地却永远如阴雨天的正午,处在昏暗与明亮的中间地带。
门板下是水,呈至清无鱼的嫩灰色,腾出凉丝丝的白烟。在遥远的岸口,望得见一丛丛纸片似的芦苇。苍白的芦苇相连,构成两侧各一条无边的白线。
天高地远,再无别物。
门板行了好长一段,年轻人才发现,如此广袤的一片水域,居然只是河流的一段。
“天哪……我们接着要去哪?”她兴奋道。
他看了她一眼,笑:“外城的话,这里就是了。”
“我去不了内城,但可以送你去内城边缘。”
年轻人连连点头:“麻烦了麻烦了。”
他笑了笑,将手中的竹篙深深插入弱水。
自然是触不到底的。
弱水半烟半水,鸿毛不浮——针对没有灵力之物。他能乘船载人,靠的是用灵力覆盖了门板的入水面。
虽然刚刚补充了一些食物,他体内的灵力还是相对匮乏。好在弱水和他很亲,耗上一丁点便能行一大段路。
勉强够用。他想。
“要走很久吗?”年轻人问。虽然壮观,一个景看久了,她还是有些无聊。
“这里就没有别的东西了?”
她如此嘟囔着,壮起胆子伸手捞了一把水。
没有水声,从她指缝间落下的是月白的烟。
“小心。”他笑:“掉下去的话,会融化的。”
年轻人吓得甩开手上的水。
他没有说谎。相传,弱水是忘川的倒影之一。
死生不可捉摸,但灵界有传说称,生灵死去,魂魄浸入忘川,命魂以外的魂魄皆融化在忘川水中。而命魂在触及河床后缓缓上升,带上全新而又混沌的二魂七魄,出水投胎转世。
整个过程听起来是无差别对待,比人间阴曹地府的传闻简洁。
再说生灵掉入弱水,据说会被当场去世,魂魄拽入忘川,躯体永不腐烂。
不过只要不是全身心投入就没事。
“耐心。”他微笑着低声道:“前面就到集市。”
年轻人缩在门板正中,挺乖地答应了一声。
门板又前进了一刻钟,河宽慢慢收缩。两岸,枯死的芦苇僵硬地摇晃着。地平线上,出现一片黑影。
自芦苇丛中升起大片古怪的建筑。
从岸上延伸到水上,有时甚至在水天之中两相接壤。头重脚轻、垂花门形状的雕木塔,竹枝围拢、浑然天成的球型吊脚楼,甚至还有化石骨骼搭建的房屋支架、石质透雕须弥座与金属庙宇……小者只可居犬鼠,大者,住几头熊都有余。形单影只的也有,百十间勾连在一起也有。
要说相同之处,便是都死气沉沉,破败不堪。
说破败可能还浅了。更像轮番遭遇了几年地震山洪泥石流,能保住一丝原貌的十不存一。每两座尚可分辨的建筑之间,都有大片不辨形状的废墟。
恍若遗迹。
忽听得一阵“叮当”,年轻人循声望去,在一间临水楼榭半塌的屋檐下,发现了一串风铃。瓷片零散得厉害,居然被胶带粘着,清脆中带了一丝顿,听得人心口闷痛。
“这……有人,不,有妖吗?”年轻人运了几次气,才成功开口。
“……”他浅笑:“以前,是有的……”
话音刚落,门板被一道水波带着一颠。
年轻人一转头,看到一艘船。
长不过三人的小渔船,却有船篷,遮得密不透风。上好的白木料,可惜船尾塌了,其余的地方也腐朽不堪。
船一边漂过来,一边左左右右剧烈摇晃。
他眯了眯眼睛。
这船理论上是该沉的。还飘着,是有另外一种遭弱水嫌弃的东西,灌满了船。
他温和地笑着指向那船,问:“你可以去看看。”
年轻人被他这话题转移弄得一愣,犹豫片刻,终被那笑蛊惑着了。她蹑手蹑脚地挪到门板边缘,趁着那船漂到跟前,探身出去,颤颤巍巍地伸出手。
正当她粗短浑圆的手指要触及帘幕——疾风突至。一股恰到好处的力道将她推后一步,同时掀开了船篷。
一团黑鬼哭狼嚎着冲出船舱,不知被身后什么东西扯了一把,栽倒在船舷边,一边狂挠船板,一边鬼叫不休。
那东西下半身一塌糊涂,挂在船边的上半身还有个人形——被炸透了再裹上厚厚一层黑气的人形。
年轻人腿一软坐倒在门板上,差点抱住身边人的腿。
“我说小鳐,你这趁新鲜的造了什么孽啊。”船顶,传来一个音稍细的男声,言语间十分无奈。
年轻人战战兢兢地抬头。
船篷上,飘着一个不人不鬼的东西。
一袭殷红如血的长裾,袖口与下摆空荡荡的,黑气漫溢。半长不□□啃似的白发,发间还露出两只小指长的鬼角。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那东西一歪头,看向了她。
荼白泛青的肤色,眼角偏偏堆着两抹品红胭脂。
细看居然也不失秀气,娃娃脸,眯眯眼,唇角天生带三分笑。
只是这张天生笑脸对着她没有要笑的意思,还严肃得紧。
她刚心打退堂鼓,就见那鬼样的人睁全了眼睛。
血汪汪的一对,眼白腐黑瞳孔涣碎。
她捂住嘴差点惊叫出声。
“小鳐,这是哪位?”
王鳐面不改色地微笑着,眼瞳微缩。
黄泉路鬼王,罔两罔问景。负责妖阁最后一层黄泉路,看守那里的三万厉鬼,兼监视封印在各处的大鬼。在妖阁鬼微言轻。
但,这鬼和羽妖是一伙的。
起码从他醒过来就是一伙的……
“一只水师,在外边遇到了我。”
“为了让她不把遇见我的事说出去……”王鳐笑:“她想来隐都外城看看,我答应了。”
“好吧,活物我是不管的。”罔两笑笑,眼神些微有点闪烁。
“话说你来这做什么?”王鳐问。
“啊啊,我差点忘了。这事倒是有你在好。”罔两连忙弯起一双眼,笑:“帮我把那只东海鲛从船里弄出来。”
王鳐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但随即收敛了。
他无奈道:“当时人家是伸着尾巴让我钉的。我现在进去,它能把我撕了。”
罔两朝他可怜巴巴地眨眨眼。
王鳐毫不动摇:
“况且,它就是嫌弃黄泉路才让我动的手,我现在亲手把它给你送过去,不太好吧。”
罔两皱皱眉,歪头想了想:“……成吧,我自己动手把她拖下去。只拜托你别添乱。”
王鳐笑:“随你,它给我的两片鳞,只够我给它一钉子。”
“不过,你之前不是不管吗?”他试探着问。
罔两一摊袖子——从这个动作引起的衣袍波动看,他只是没手没脚,还不至于是一根没胳膊没腿的人棍——苦笑:“她的声音扰民了,我遭了投诉……就那样啦。”
王鳐只是笑笑,不说话。
“我先把船拖走了。保重。”罔两心虚地避开他的眼睛,笑了一下。
鲜红的广袖下,瞬间凝出一双狰狞的鬼爪, “刷啦”一声扣进了船篷顶。
等那片红拽着乌漆嘛黑的渔船迅速消失,王鳐心里只有一个字。
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