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生鉴》忍淹

2、鸦

　　隐都分内外两城。
　　上世纪五十年代，妖阁将灵气收拢于阁内，称“封阁”。此后，外城便是一座死城。
　　至于内城，几乎成了妖阁本身。
　　妖阁，上一百零八层下一百零八层，分族栖居了上万妖灵——与鼎盛时期比，九牛一毛。
　　阁内的结构异常简单。族内自理，各族族长象征性地听从阁内掌权人使唤。
　　比如轮流监视隐都入口附近的人间。
　　“你听到它刚刚说什么了吗？”王鳐温柔地抚摸着怀里的猫。
　　“嗯。”女孩似笑非笑：“你要去看看吗？”
　　“不……先观望着吧。”王鳐摇摇头。
　　他往当归的爪子里塞了一把长发，把它放一边让它自个玩。然后腾出手穿好那件衬衫。完成这一切，他扯了扯自己的头发，把乳猫勾回怀里，抱起它走向阳光灿然的中庭。
　　乌紫，野猫家的老祖宗，活得自在，每两个季度能生一胎。不同于族里喜欢翻城市垃圾桶的小猫，它更乐意在“鬼地方”卢区抓鱼逮雀子。
　　散步路过他这，也是常有的事。
　　但卧桃关被惊动，这可不是常有的事。

　　一条单车道水泥路横穿卢川河北大片荒野湿地，连向外界。
　　所谓卧桃关，便是一棵横穿马路贴地生长的桃树。生在卢区边缘地带，出去再半里路，就有车站。
　　“谁动卧桃关了？”乌紫到时，已经有只乌鸦在了。它问那只乌鸦。
　　那乌鸦生得离奇，只有一只麻雀大。鸟喙和腹下隐约有点金色。它张嘴，吐出一个稍显尖细，但尚算好听的男声。
　　“一个丫头。”那声音听着还有几丝乐呵：“生人，穿得洋气，人胖乎乎的。从豁口钻过来时看着可费劲了。”
　　“城里的丫头？”乌紫一皱鼻子：“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做什么？现在她人呢？”
　　“田埂上迷路呢。”男声笑：“你自己找去。”
　　“行行行，你别处看着去。”乌紫一尾巴不轻不重地扫过去。乌鸦也不躲，就被这一尾扫成了黑烟，消失不见。
　　乌紫转身向田埂上走。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妖阁顶楼，羽妖族白翎路悬廊。
　　罔两晃晃袖子，一只金脚小乌鸦头朝下摔出来，在地上打了个滚，“嗦”一声扑腾上他的肩头。
　　他笑了笑，扬手揉揉乌鸦的头，给它喂了颗瓜子。
　　随即，一大群差不多模样的乌鸦从他袖子里漏出来，乌压压一片扑到他身上扇翅膀。
　　“别玩了，该干嘛干嘛去。”他无奈道。音色稍尖，但还算好听，正是给乌紫递消息的那个男声。
　　一大群乌鸦互相对对眼，乱叠着声张口：“别玩了，该干嘛干嘛去。”从音色到语气如出一辙。
　　罔两叹了口气，认命的抓了它们一把把地往袖子里塞。一阵鸡飞狗跳。
　　最后一只金脚小乌鸦灵活地跳出他的手掌，张嘴喷出两片瓜子壳，扑扇着翅膀往回廊外面飞。
　　然后被一只大翅膀扇了回去，准确无误地落尽罔两的袖子。
　　罔两一抬头，笑：“多谢多谢。”一边放出几丝鬼气偷偷勾回被小乌鸦乱丢的瓜子壳。
　　羽妖微屈膝盖，停在栏杆寻杖上，收了一双朱红色的羽翼。足尖一点，无声无息地落在廊内。
　　“弱水上那艘篷船，怎么回事。”他冷声道。
　　罔两才顺了两下被乌鸦们扇得乱飞的头发，闻言一愣。
　　“呃……你说那只东海鲛？”
　　羽妖冷笑：“我不管那曾经是什么。它现在是厉鬼。”
　　“……你要我把它拖下去不成……”罔两苦笑。
　　羽妖颔首。
　　罔两语塞片刻，比划着和他解释：“人家也不强，尾巴还被钉在船里，过些日子，自己就散了的……”
　　“聒噪。”羽妖道。
　　罔两闭嘴。
　　“……我是说它。”羽妖眉一皱。
　　罔两松了口气，还想说两句，被羽妖打断：
　　“王鳐前阵子接触过它？”
　　“……是。”罔两脑中滚过几种说辞，最终还是老实道。
　　“所以，把它拖下去。”羽妖闭上眼。

　　“这么快回来了？”王鳐正拿着一根草逗猫，见乌紫来了，还有点舍不得。
　　“没什么事。”乌紫尾巴一卷把当归捉回去：“一个丫头，么得灵力。”
　　“那样最好。”王鳐随手扔了手里的草，笑：“话说，今天是姑奶奶的班吗？”
　　“怎么不是？”乌紫晃晃尾巴。小当归被它卷着在半空飞，兴奋地喵喵叫。
　　“你算出不对来了？”乌紫有所感，皱了皱眉头。
　　“啊。”王鳐含糊地答应了一声，蹲下身点点地下的混凝土。上面用碎石划出白线，标着天干地支。“你看，三天后才是野猫家。”
　　乌紫窜下来，盯着那块破碎的墙体看了半晌。
　　“娘的，真是三天后！”它骂：“亏老娘还从罔两那租了只传声金。”
　　王鳐笑了两声：“消气。这不也好吗？今天发生什么事，都碍不着姑奶奶了。”
　　乌紫翻了个白眼，表示不想多聊，带当归走了。临行撂下一句：“快饿死了就吱一声，好给你带点吃的。”
　　王鳐笑笑，没答应。
　　猫尾巴消失在墙头。而女孩倚坐在那堵碎墙下，沐浴着穿透叶间空隙洒下的圆形光斑。
　　“你不是要饿死了吗？”她笑。
　　“啊……”王鳐嘴角半抬不抬：“它送了我一个机会，我是要谢谢它的。”
　　“但要是今天真是它值班……我一旦抓住了这个机会，就是害它不浅。”
　　“有自知之明的好。”
　　他拢紧些身上宽大的粗布衬衫，踏着一地破碎的混凝土，出了废墟。

　　上上个冬天，他在江南雪原上醒来。初醒时遍体鳞伤，鲜血淋漓，惨得不可名状。
　　他看见的第一个人是女孩，看见的第一个活物是羽妖。
　　第一眼后，女孩很长时间里都没有出现。再出现在他眼前，就是神出鬼没不知死活的状态。
　　而那只羽妖，帮他疗伤，给他栖居之地，还曾经留在他身边，试图教他些东西。
　　可惜他把关于自己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偏偏记得两个世界所有的常识，以及许多绝对高于常识层面的事物。
　　发现他连妖阁十律都背得出来后，羽妖就歇了教导他的心，对他发自内心地厌恶也愈发掩藏不住。
　　他有所发觉，于是不再做伪装善良无害的无用功，而是早早暴露了自己的真性情，几乎是引导着对方和他撕破脸。
　　羽妖对他的厌恶由此达到了顶峰。
　　但这只鸟类还是管着他的——严禁他靠近妖阁，要求他避开偶尔出没于卢区的妖类，教他影藏自己的气息，如同消失在着世界之中……
　　只是他总不可能全然遵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