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云舒（阅薇楼）》千湄歌儿

5、第五章 万绪无踪

　　这是张昭第二次来妘家了。
　　这次出来见他的不是妘家的二公子，而是巫空无。
　　“张大人，你来迟了。”
　　张昭一愣。
　　“来迟了？”张昭重复了一句，像是没反应过来似一般茫然。
　　“张大人，曹掌柜，曹掌柜他，”巫空无和曹掌柜是相交多年的老友了，很是悲伤，连话都差点不能成句，“他没，没能撑住。”
　　“你们不是说他醒了吗？”他的心猛地一沉，空落落的。
　　“醒了。可是……”
　　“那他可有留下什么话？“
　　巫空无落寞的摇了摇头。
　　“在下能否见他一面？”
　　“可以。”巫空无想了一会儿，方说。
　　巫空无引着他走向内堂，默默的走着，显然没心思与他说话。
　　张昭现在也不想与人说话，他的心情从没像现在这么失落过！满心的希望近在咫尺，却在转眼间就不见了。以为自己抓到头绪了，却突然被打回原地，还是一地的乱绪，甚至连头在哪都看不见了。
　　不过，他是捕快，很快调整了自己的心态，他又重新开始审视这个案子。
　　凶手做得很干净，所有有可能留下线索的地方都被他抹去痕迹了。但是，愈是干净利落的手法愈能说明问题，江湖上能做到这样的杀手不多，一定是个心思缜密的人。从伤口上只能看出是个左手使刀的，却看不出是什么刀法，凶手看似很随意，就像是不会武者那么随意，没有章法，但是在这杂乱无章中却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除了曹掌柜都是一刀毙命。
　　正想着，巫空无站住脚，在一间屋前停了下来，道：“到了。”
　　张昭猛地从自己的思绪中挣出来，抬手就去推门。
　　“张大人，请留步。内中有女眷，容我通报一下吧！”
　　曹掌柜的家眷不在蒙水镇，逃过此劫，这会儿必定已经赶来了，的确不适合贸贸然地冲进去。张昭点点头，歉然：“确该如此，烦请巫先生代张某通报。”
　　巫空无也不进去，只站在门口，敲了敲门，向内大声说道：“张大人来看曹掌柜了。”
　　“请他进来。”里面传来清冷的女声。
　　巫空无忙推开门，作了个“请”的手势。
　　推开门，迎面的是一架四扇屏风，红木的架子，雪白的细纱，题着字画，转过屏风去，看见一中年的妇人正趴在床前抽泣着，嗓子听去好象有些哑了，看来已经哭了有会儿了，想来她便是曹掌柜的妻室刘氏。刘氏的左边跪着两位垂髫孩童，也正哭着，想必是曹掌柜的一双子女。刘氏的右边是一位年轻的女子，正轻声的宽慰着刘氏。这位女子穿了一套半新的裙衫。张昭曾经看过这衣料，那是衣料里的上品——产量极少，宫里每年也只能得十匹进贡的霞韵纱。
　　女子扶起刘氏，坐在了一旁的太师椅上，一面有扶起跪着的孩童。待这母子三人坐定后，女子方欠了欠身，向张昭作了福。巫空无一一作了介绍，张昭方知这位竟是妘家的小姐，陪笑回礼后方提出想看看曹掌柜。
　　妘家小姐征得刘氏的同意后方允了，轻巧的闪在一边，这一闪之间，那轻盈的身法使张昭心里猛地一动：这位小姐的武功只怕不弱。
　　张昭的动作很迅速，他本是从事的捕快的工作，查验尸体已经很熟练了，而他也不愿当着家属的面在他们的伤口上慢慢的撒盐，所以他比平时更加的迅速。不过，虽然迅速，并不代表张昭查验时很马虎，相反，他比平时更仔细，更认真。
　　曹掌柜躺在床上，脸色很白，没有一丝的血色，嘴唇也很白，与脸色混在一起，几乎分辨不出。曹掌柜身上有很多刀疤，显然是身经百战的是留下的赫赫战绩，新伤有二十八道，是刀伤，主要集中在身前，有深有浅，最重的伤是在胸口的两道，不过，从伤口来看，浅了两分，凶手好像是留了一手，没有让曹掌柜立刻死去。所有的伤口都不能立刻致命——他是失血过度而亡的。本来，即便当场有人救助，只怕也是凶多吉少的，更何况曹掌柜硬是留着一口气撑到了妘家。他轻轻的为曹掌柜盖上被子，心情又沉重了几分，这世上还有几个人能做到如此？临死前不是想着求助，不是想着妻儿，仅仅是想着要回妘家来报消息——他是一条铮铮的汉子！张昭肃然起敬。

　　“张大人，可有何发现？”
　　话是妘家小姐问的。
　　问这话时，刘氏忘记了哭泣，抬起头定定的看着张昭，仿佛看着张昭他就能看见杀死曹掌柜的凶手，就能为自己的丈夫报仇。
　　张昭看向刘氏：她不过是一名普通的妇女，没见过什么世面。听说是曹掌柜家里为他们定下的亲，不是江湖女子，没有武功，许是为了保护她，曹掌柜一向不带她出来露面。江湖的血腥杀戮，没见过，甚至可能没听过，她本该一辈子只在乡下家里每日的织布、纳鞋、缝补，坐在家门口看着一双儿女在门口嬉戏，与四下相邻聊着家长里短，然后每日数着日子等着曹掌柜每月一次回家的团聚。现在，她的生活被打乱了，在这暮春初夏时节，她见到自己许久未见的丈夫了，却不是能与自己说话的人了，只是那么直直的躺在了那里，无论如何再也不能回应自己了。
　　心微微泛酸，张昭不忍再看着刘氏，撇开头，却发现妘家小姐也正看着自己。她很美，周身散发着光彩：她有大家的气质，犹如一块上好美玉，高贵精致。
　　张昭摇摇头，充满了愧疚：“没有。”
　　“为什么？张大人，我家掌柜的他有什么错？为什么死得这么惨？我都没见到他最后一面，连句话都没有交代啊。张大人，听舒小姐说，您不是当今皇帝钦赐的神捕吗？您不是说什么案子都能破的吗？为什么，神捕大人，为什么您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凶手啊？这个该杀千刀的，他怎么能狠得下心下这个手啊。您说，您说啊！大人您说啊……”她扑上前去摇着张昭，仿佛她那么摇，曹掌柜就能回来一样。
　　刘氏喊着，她喊得太高，太用力了，以至于到最后嗓子都哑了，只看见她的嘴一张一张的，却只能听见沙哑的声音，反反复复的问着为什么。张昭无言以对，没有反抗，任由她摇着自己，他是从心底里同情这个女人的。妘家小姐和巫空无忙过去想拉开刘氏，哪知刘氏拽着张昭的衣服，拽得太紧了，听得“哧”的一声，竟将张昭的袖口撕下来一片。刘氏愣愣看着手中的黑色布片，身子一软，跌倒在地上。
　　两小孩见他们的母亲如此，在一旁大声地哭了起来。
　　“张大人，你的衣服破了，我让小厮们那件新衣来给你换上。”小姐安慰刘氏后说。
　　张昭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袖子，扯动脸笑了一下：“不用了，破了就破了吧，回去补一下就是了，不麻烦了。”
　　“那怎么行！这件都破成这样了，只怕补也补不好了。明儿，让妘哥哥亲自上府上赔礼。”
　　“小姐多虑了，张某没这个意思，怎好劳烦妘二公子亲自登门呢？”她口中的妘哥哥应该就是妘二公子，张昭猜。说到妘二公子，张昭猛然发现，这次来妘家，竟然没看见妘家二公子。
　　眼前的小姐像是猜着了他的心思，道：“妘哥哥被他父亲喊去了，不然现在一定已经向张大人赔罪了，我就在这先代妘哥哥向你赔罪了。”
　　张昭笑笑，忙摆手，连声说着“不敢当”，再三谢过换新衣的好意后急急忙忙的告辞了。

　　出了妘府只在街上慢慢的走，街上的人很多，每个人都带着笑意，吆喝声、交谈声混在一起，很是热闹。
　　张昭不是本地人，是为了办案而来的，匆忙而来，还没有找地方落脚就上妘家查案了。不过他也不急，他没带什么东西，除了随身携带的剑，他并没有什么随身物品。至于住的地方，这从来不是他需要考虑的问题，作为捕快本就是居无定所，漂泊四处的，他对居住没有太大的要求，只求能遮风避雨便可了，何况捕快是可以上府衙居住，本地的太守南以仁又是他的旧交，相信会做出好的安排的。
　　府衙离妘家不远，隔两条街就到了，他不急着进府衙。
　　张昭的心情很沉重。
　　曹掌柜并没有能给他带来太多的讯息，一切还是茫然无绪的，所有的一切都被打回了原地，唯一的一点线索都没有了。他粗略的看过现场，还未及细看，妘家就派人通知他曹掌柜醒了。
　　或许在凶案现场还是能找到一些新的线索吧？
　　去探望曹掌柜时，刘氏和她的一双儿女给他带来了不小的震撼！
　　江湖！
　　就是江湖！就是江湖使一位普通妇女成为了新寡，失去欢笑；就是江湖使活泼天真的孩童失去了父亲，无依无靠。虽然，他相信妘家会担负起照顾这家人的责任，保他们一辈子衣食无忧，但是这家人失去了家中的顶梁柱，失去精神支柱：丈夫的缺失，妻子的生活将会变得艰难；父亲的逝去，儿女的未来失去了指引之灯——而这些，恐怕是再多的富贵荣华也无法给予的。
　　拐过街口，远远看去，路边聚很多人，人声嘈杂，应该是街边杂耍或江湖卖艺吧？再近一些，张昭猛然觉得不对！
　　这不是相聚在一起看杂耍卖艺的情形！
　　快步过去，听见了窃窃私语般的对话：
　　“可怜啊，这么小的孩子已经没了爹娘！”
　　“是啊，现在赵奶奶也病死了，以后怎么办啊？”
　　……
　　“小妹妹，莫哭，姐姐照顾你，跟姐姐回去，成么？”她的声音很好听，细细柔柔，听了很舒服。
　　聚在一起的人听了，不觉多看了好心人两眼：这女子竟无处不透着妩媚。
　　小女孩停止了哭泣，呆呆看着眼前天仙般的姐姐，仿佛不敢相信自己会有如此的好运气！
　　好心的姐姐笑了笑，柔柔的问：“好妹妹，可愿意呢？”
　　小女孩抽抽噎噎的点了点头。
　　好心的姐姐喊着随身丫环的名字：“紫英。”
　　“小姐放心！”紫英脆生生的答应着，上前去牵小女孩的手。
　　众人不由得都赞美着眼前的好心女子。从这女子的衣着来看想必是出身名门的，小女孩跟着她，肯定是不会吃苦的。
　　“樊小姐。”
　　众人方知眼前的小姐姓樊，本地没有姓樊的富有人家，难道是从别处过来的？
　　樊小姐回身看向喊住自己的人：他一身的玄衣，左手的袖口好像破了，缺了一片，他手中握着一把剑，剑把上镶着一块玉，是上好的昆仑白玉，上面刻着“正气”二字。
　　樊小姐看着剑上的玉，笑：“张大人，有事吗？”
　　“樊小姐，你带她回去合适吗？”
　　紫英是急性子的人，一阵抢白：“我们家小姐看她可怜，要收留她，没拐没骗更没杀人，张大人好像管不着吧？合适？什么叫合适？什么叫不合适？”
　　张昭也不生气：“樊小姐，大家都是苦命的人，当初若樊小姐能选择，相信樊小姐也不愿意过现在的生活吧？而这个女孩，一旦跟着樊小姐回去，虽然衣食无忧，但是将来想回头，只怕是难了。樊小姐的初衷也是为她好，但是这么做真是为她好吗？”
　　樊小姐一顿，本拉着女孩的手松开了。
　　小女孩看着黑衣男子，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阻止好心的姐姐，而姐姐好像听他的话，不准备带自己走了。
　　紫英冷笑：“那么张大人，你说该怎么办？难道你要收留她不曾？不说你别的，单说你终年漂泊，就不方便收留她了吧？好，你不收留，又不让我家小姐收留，难道你要饿死她吗？这就是你的仁义？你满嘴地为她好，就是将一个孤零零无依无靠的小女孩遗弃在这大街之上，守着她奶奶的尸体，然后一点一点的死去，去追随他奶奶！”
　　张昭不是善于与人辩论的人，一时语塞。
　　紫英还要再开口说话，被樊小姐拦住了：“紫英，我想张大人也是一番好意。”
　　小女孩“哇”的一声哭了，揪着樊小姐的衣服：“姐姐，求求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我一定会听话的，会乖的，以后姐姐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姐姐，求求你了，带我走吧，我什么能做的，让我服侍你吧，求求你了。”
　　樊小姐犹豫着，她是真可怜这个女孩儿，可是真的如张昭所说，一旦将小女孩带回去，即便只是做个丫鬟，她也再难回头了，再也不可能嫁个好人家，再好的结果也只是落个当妾的地步。
　　小女孩哭着，眼泪断了线似的往下落，滑过脸庞，落在胸前衣襟上，湿湿的印了一大片。
　　“小妹妹，知道我是谁吗？樊汝眉，一个自幼就长于烟花之地的人，随我，你愿意吗？”
　　烟花之地？看热闹的人都懵了一会儿。
　　“我说嘛，怎么看都觉她有股子狐媚，原来是那个地方的。”有刻薄的人毫无顾忌的议论着。
　　“就是啊，瞧她这脸蛋，这身段，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家的。”
　　“自己进去了，现在还来拐带小孩，真是不要脸！”
　　“小四儿，可不能跟着她去了啊，你可是好人家的女儿啊，宁可要饭，也不能去当这种女人啊！这是要遭报应的啊！”有人好心的提醒女孩儿。
　　紫英的声音高昂起来：“你们是正经人！你们是正经人！你们敢说你们中就没有人想过，没有人去过？我家小姐是一番好心，却遭你们这么说，跟了我家小姐，能得温饱，能识文断字，能吟诗作赋，你们有这本事吗？拐小孩？遭报应？好啊，小姐，我们别管这事了，一番的好意，反倒落了一身的不是！就让她饿死在这，看你们谁管？小姐，我们走！”她的脸涨得红红的，显是被气的，她拖着樊汝眉作势要走。
　　张昭突然间觉得自己做了件坏事。
　　“对不起。”
　　樊汝眉看向张昭，勉强笑了一下：“张大人言重。”她又为难地看了一眼小女孩，叹了口气：“只是这女孩……”
　　“这小女孩交给我吧。”一个男子插了一句。
　　这是个年轻男子，二十五岁左右，肩上搭了一个包袱，穿了一身半旧的衣衫，应该是赶路的人，一双靴子灰扑扑的，沾了少许青草河泥。一双眼睛倒是很有神采，看着众人，却让人觉得很安心，开口：“我家里条件倒也还可以，多一个人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紫英正在气头上，口气极冲：“这位公子，瞧你这模样，也知是个来路不明的人，别是什么不干不净的地方出来的吧？”
　　年轻男子也不生气，温和的开口：“我就住这附近。”
　　看热闹的人多是附近的住户，四下邻里都已经很熟了，看这男子却都眼生的很，大家不由地“噫”了一声。
　　“我没骗你们，拐过两条街就到我家了，只是我常年不在家，所以你们不熟悉。”
　　有好事者便笑话：“拐过两条街？拐过两条街可只有一户人家啊？你是妘家的人？”
　　妘家的人？
　　张昭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听说妘家大公子常年云游在外，看他年纪倒是很符合，模样似乎与那妘二公子也有几分相似，不过妘二公子看去心机深沉，这人看去倒简单些。
　　“怎么？看我的样子不像吗？”
　　那人仔仔细细的打量的他一番，摇摇头，连声说：“不像，不像！你这打扮，连妘家的下人都不如！”
　　这话任谁听了，只怕心里总是不舒服的！
　　张昭替那说话的人捏了把冷汗，暗自摇头，叹了口气，眼前的男子决不是无缚鸡之力的人，是个会家子的，而这说话的人却是普通的市井小民，万一男子着恼起来，这说话的人只怕是如何死的都不知。想着，张昭拿剑的手不觉得加重了力气，万一动手，身为捕快总是要制止的。
　　哪知年轻男子神色自若，只低声念了句诗：“笑问客从何处来。”
　　凡是念过几年书的都知道这句话出自何处的——贺之章的《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张昭本是几分怀疑，现在已经变成了十分的肯定——他定是妘家的大公子妘子川！
　　“是这小女孩的福气！”张昭笑了一下。
　　本来着看热闹的人也都觉得刚刚的话太不入耳了，都想：只怕换了自己肯定是忍不了的，难免要吵一架的。却见这男子修养极好，不由得佩服，早没了刁难的心。再加上若是没人照顾这小女孩，看在多年邻里的份上免不了要救济一下，既然有人要领了去，当然是乐得省事，也就都不再反对了，慢慢的散去了。
　　妘子川向樊、张二人微笑一下，领着小女孩往家而去了，到家自是一番热情地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