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蘅芜君子不承欢》狸子狸

88、心结难解

　　自从谢意跟晏长和坦白以后，这位七王爷就没再跟他说过一句话。回程的一路上，晏长和连房门都没迈出过一步。
　　这具身体久不练功，身手已大打折扣，于是在船上的几天谢意没有闲着，死皮赖脸求着百灵指点武功。不过百灵是七王府暗卫，专擅隐蔽偷袭之术，练的武功路数跟爱奴不同。爱奴的武功乃是晏长和所教，走的是正统武家路子。众派之中，取的是“巧劲”，非强身锻体，而有四两拨千斤之效。简单来说，练的是便宜讨巧的功夫，花样多，招式灵活，虽成不了绝世高手，但一般人也奈何不了他。
　　既无良师，谢意便只好凭着自己脑子里的记忆独自温习武功招式，但练来练去总是不得要领。他想这样终归不是个办法啊，无论如何还是得找晏长和谈一谈，就算他不愿意再教自己武功，但有些心结终究要解开，逃避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
　　于是，趁着中午百灵准备去给她主子送饭的时候，谢意主动请缨揽下了这个活儿。百灵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给了他。
　　“多谢百灵姑娘！”
　　谢意感激一笑，端着盘子要进去，百灵却出声拦住了他：“等等！”
　　他回过头来，只见这位忠心耿耿的七王府暗卫犹疑了片刻，才对他说：“王爷看似是个潇洒的人，但其实一直不明白什么是放下。他想要的东西一向都来得太容易了，第一次求而不得是谢二公子，第二次则是你。”
　　谢意想了一想，说：“不是我，是爱奴。”
　　百灵似乎笑了一下，但笑意很浅，仿若错觉。“是的，谢公子。百灵说这些话已然逾越了自己的身份，但王爷是我主子，若他不能得偿所愿，肯放下是最好的。”
　　谢意点了点头：“我明白。”说完便不再多话，转身进去了。
　　百灵说的他确实明白，对于局外人来说，得不到的就放弃无疑是最明智的选择，但当局者即便知道这个道理，要完全放下也并不容易。谢意并没有自大到能说服晏长和，他只是不能坐视不理，毕竟他也算是局中人之一。
　　进了房间，把餐盘放下，晏长和甚至没有转过头来看他一眼。他握着一把短剑坐在地上，半抽出剑鞘，正入神地凝视着。
　　谢意认得出来这是爱奴生前的佩剑，晏长和曾派人把剑送到他府上，但一直被他束之高阁，不曾理会过。离开皇城之前，晏长和是抱定了此生不再回去的心思，于是也一并把这些物件儿带上了船。事到如今，谢意自然不可能再计较他派人擅闯民宅“行窃”之事，再说了，这东西原本就不属于他。
　　谢意握拳咳了咳，说了一句：“王爷，吃点儿东西吧。”
　　晏长和这才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但马上就重新低下头去，用手温柔小心地摩挲着剑鞘上的花纹，犹如抚摸一个久未见面的情人。
　　谢意颇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还记得得知谢修缘去世以后，晏长和喝得烂醉如泥跑到谢宅来闹，那是一种伤心欲绝，而此时他表现得如此平静，怕就怕已经不仅仅是“欲绝”，而是“已绝”了。
　　“爱奴若还活着，不会想看到你这个样子的。”
　　办法虽然老套，但这句话成功地刺激到了他。晏长和归剑入鞘，“铮”的一声，听得谢意心里不由得打了个颤。
　　虽然担心这位王爷一个不高兴就会把他给结果了，但谢意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我知道以我现在的立场说这些话难以让人信服，但爱奴走了，我也很难过。”
　　晏长和不出意料地嗤笑了一声，但似乎仍然没有开口说话的欲望。谢意迎着他的眼神走到他面前，慢慢坐了下去——现在他们可以平视对方了。
　　谢意有意无意地露出服软的姿态，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说：“我是说真的，我的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还有这里，都有爱奴的记忆。虽然他跟了你十年，但要说这个世界上谁最了解他，除了我就没有第二个人了。”
　　晏长和的眼神已经变得很危险了——
　　“所以——”谢意道，“他没来得及跟你说出口的话，就由我来说。”
　　“他想说什么？”晏长和终于舍得说话了。
　　谢意在心里悄悄地松了一口气，略微调整了一下坐姿，敛下眉眼，试图抛弃这具身体里灵魂的自己，去接纳躯体本能的记忆和感情，以爱奴的身份说给他听。
　　“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他抬起眼来，温温润润地看向晏长和，似乎已然在这一瞬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晏长和不敢置信地抬起手来摸他的脸，谢意没有躲闪，继续说下去，“更没有后悔遇见你，只是如果上天愿意再给我一个机会，我希望遇见你的时候我还叫‘凫生’。”
　　晏长和把他抱进了怀里，手臂那么用力，那么像一个害怕失去的小孩子。
　　“凫生……只要你愿意，本王以后就叫你凫生！”
　　“我的命运从我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
　　谢意想起了十多年前蜀王宫被虞军闯入、大火焚烧的那一晚，父王的天神卫奉命保护他离开，他们让他脱下衣服和爱奴交换。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一旦换了衣服，爱奴哥哥就要替我去死，所以我没哭。他也没哭。后来我才明白，为什么王兄王姐都可以死，只有我不可以，不是因为我是父王最喜欢的孩子，而是因为我是被上天选中的人。
　　“凫生神玉以我的名字命名，我注定不能在那时死去。我忍辱苟活，也不是因为贪生怕死，而是我知道将来有一天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去做。这十几年来我之所以活下来，一是因为神玺，二是因为你。
　　“即便没有误会、没有错过，即便你一开始就没有拒绝我，如果神玉召唤了我，我还是会义无反顾地跳下斜阳湖。这是我的宿命。而爱上你，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幸运。”
　　说完以后，谢意回味着自己刚才说的话，明明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但却不像是他能够说出来的。晏长和的手臂箍得他肋骨疼，他却不敢轻易推开他。这是爱奴的债，要他来还。
　　“让我带你逃离这宿命吧。”晏长和说。
　　谢意的心犹如梗了一下，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是默默想到——
　　逃不了的，逃不了了。
　　“王爷……”
　　晏长和敏锐地察觉出他语气的变化，却还是不愿意放手，反而搂得更紧了。谢意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喘不过气儿来了，不得不使劲儿撑开他。
　　“王爷。”
　　“你就不能再骗骗我吗？”晏长和问他。
　　谢意偏开了头，实在是不忍心看他现在的表情。他知道他想要的自己没法儿给。
　　“我没有骗你，这确实是爱奴想对你说的话。”谢意叹息似的道，“他爱得毫无怨尤，让多少人自愧不如。你理解了他，才算是没有负他。”
　　谢意扪心自问，以前的他以为所谓的“情到深处无怨尤”不过只是词人的漂亮话，爱的反面就是“恨”，更甚者是“恶心”。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伤了你一分，你至多不过还他一分，但爱的人若伤了你一分，就算还给他十分都不解气，必要他千百倍奉还。谁都可以过得比你好，只有他不行。但在爱奴身上，他看到了真正的爱和宽恕。
　　“他还会回来吗？”晏长和松了手，问。
　　谢意很想告诉他“会”，但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是个毫无意义的谎言。
　　“算了。你走吧。”晏长和重新捡起了那把剑，没有抽开，只是安安静静地托在手中，睹物思人。
　　这样的气氛实在让人难受。谢意站起身来往外走了几步，临出门前却转过身来，对晏长和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王爷，俗话都说人死不能复生，这是常理，不过也有例外。所以只要我们活着，什么事情不可能发生呢，你说是吧？”
　　兜兜转转，一切又回到最初的模样。事情因凤玺而始，也注定要因凤玺而终。只要能够拿到凤玺，也许所有的不可能都将成为可能。
　　谢意向晏长和暗示了这一近乎虚幻的希望，同时终于成为了从前他“鄙视”过的人。他曾自以为重活一世，自己能超脱世外，即便爱上了那个人也依然能够不被世俗所牵绊，随时可以转身，但如今他也不得不沦落为一个追逐“神玺”的俗人，不管是为权、为名、为利，还是别的什么。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虽仍旧问心无愧，但终究觉得沮丧。
　　夜半船上传出笛声，入耳不知是绝望还是平静，谢意无心深思，竟然就在这样的笛声中慢慢睡着了。船缓缓驶向归乡，他在睡梦中心向那座深宫大殿里的一个人，殊不知异地此时，那个人也在思念着他。
　　和白世卿谈了一夜，晏长留凌晨才睡下。他已决定去比虚山看望三皇兄，既有真佛在人间，又何必去问假佛？晏李两家的纷争，皇室和桃源百年的恩怨，还有他的心结——从无解中求解，这是他的修行。
　　出家修行不易，俗世沉浮更难。朕心里的那个人儿啊，你还会不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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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要过年了。今晚除夕，陪陪家人，期待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