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蘅芜君子不承欢》狸子狸

26、荒院深井

　　谢意小心地用手里的灯笼点亮了亭子四周的烛火，夜雨中这里犹如一叶孤帆，灯影摇曳，尚有人声，几不可闻。
　　原本以为这雨绵绵软软的，势头不大，但没想到两人刚在亭子里坐了没一会儿，雨就渐渐下得大了。谢意几次起身探出头去看，结果只接了一手湿淋淋的雨水回来，不禁无奈道：“看来我们运气不太好，也不知道这雨什么时候能停。”
　　外面风雨声大作，只有这一方屋檐尚能躲避。他们几乎被困在了这里，好像与世隔绝一样，雨幕之外，黑夜之中，空无一物，整个世界就剩下这座亭子和他们两个人。
　　“过来。”晏长留朝他张开双手，谢意会意地跑过去，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慢慢在长椅上斜躺下来，单单把头枕在他的腿上。
　　亭子里灯火飘忽而昏暗，看不太清彼此脸上的表情，只感觉到对方正注视着自己，彼此静默无言。耳中只听得雨声，眼前只见得此人——谢意觉得，此时此刻，他真的别无所求了。
　　但天公不作美的是，就连这样的时光都有人打扰。
　　忽然不知道从哪个方向传来了一阵踏水疾跑声，谢意坐起身来往黑暗中看去，但除了火光映照出的飘飞的雨丝之外，什么都没有看到。
　　耳中只听见那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骤然间一股冷气从一个方向窜进来，一个人影带着满身湿淋淋的水汽闯进了这座亭子。
　　来人好像到这时才发觉原来亭子里有人似的，不由得夸张地叫了一声：“哎呀！原来这里有人啊！”随即又自言自语道，“怪不得附近都黑黢黢的，就这里点着灯。”
　　两个人都还没来得及说话，来人就大声喝问他们道：“哎！这么晚了，你们俩怎么还在这儿？”
　　这正是我想问你的话。谢意皱眉想着，听这人的声音好像是个小姑娘啊，大半夜的还下着雨，一个女孩儿独自一人在皇宫里走动，着实有几分蹊跷啊。
　　“你是哪个宫里的？”他发问道。
　　姑娘站在五六步开外，看不清面容，身子斜靠在柱子上，声音仍然响亮：“我还没问你呢，你倒先来问我。你们是哪个宫里的？”
　　谢意觉得有趣，暗中捏了捏晏长留的手，暗示他不要说话，交给自己就好。他对这姑娘说：“我们是出来夜巡的，恰逢雨下大了，暂且在此避一避。”
　　“夜巡？御林军啊？”姑娘像是稍微变了颜色，直起身来正色道，“两位军爷辛苦了。奴婢乃是钟翠宫的掌灯宫女，我家小主突发恶疾，正要去请人来治病。”
　　这时晏长留忽然出声道：“胡说。从钟翠宫到太医院根本不经过这条路，而且这个时辰太医院无人值守，你要到哪里去请人？”
　　天子威严不可小觑，大老板长期作为上位者练就的一番气势似乎吓到了这位姑娘。
　　谢意赶忙上前两步，放柔声音安抚道：“是啊，都这么晚了，你到底要去哪里、去做什么，只要从实说来，我二人也不会为难于你。”
　　姑娘像是有所忌惮似的，悄悄往后退了两步。谢意想，这里黑灯瞎火的，她孤身一人面对两个陌生男子，会害怕也是理所当然的，于是不再试图靠近，悄悄退了两步。
　　“这样吧，你说你是钟翠宫的宫女，出来办事可有令牌在身？能否让我们看看？”谢意道。
　　“奴婢没有说谎。奴婢确是钟翠宫月琅轩伺候林美人的宫女，我家小主的病生得蹊跷，太医治不好，得去请狐仙娘娘。”
　　“荒谬！”晏长留仍然坐着没动，出声训斥道，“宫里哪儿有什么狐仙娘娘？怪力乱神，妖言惑众！”
　　谢意哭笑不得，心想大老板你也太沉不住气了，人家只是一个小姑娘，你跟人好好儿说话嘛。
　　“呃那个……我这同僚脾气不太好。你跟我说，你家小主生的是什么病？可有什么症状？为什么说太医治不好？狐仙娘娘要去哪里请？”
　　他自以为语气已经很和善了，但这姑娘还是一边摇头，嘴里不断念叨着：“奴婢没有说谎，奴婢没有说谎……”一边不断往一旁退去，很快就退到了台阶边缘。
　　这一幕似曾相识，谢意下意识地想上前伸手拉住她：“你别往后退了，小心台阶——”但还不等他靠近，这宫女就突然“啊——”地尖叫了一声，一转身飞快地跑了出去。
　　“等等——”谢意来不及多想，一把抓起脚边的雨伞急急忙忙追上去。身子一头栽进雨幕中，全身瞬间就被淋了个透心凉。

　　沉重的乌云遮住了月光，黑暗中看不清人影，只能隐隐约约看到脚底下泛白的路，向前一直延伸着不知通向何方。
　　谢意紧紧地跟着那宫女的跑步声，一直追到了一个院子前面，脚步声突然诡异地消失了。他喘着粗气停下来，走到院子大门的廊檐下收起伞，这时才发现大老板并没有追上来。
　　也是，他跑出来之前也没来得及跟大老板打声招呼，这雨下得这么大，回去他肯定要骂自己鲁莽了。
　　蹲在门口歇了一会儿，他才发现这院子的门大开着，里面漆黑一片，不见一星半点儿灯火，四周只有雨脚如注的嘈杂声充塞天地。
　　那姑娘不会跑进去了吧？谢意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站起身来，高声冲院子里叫了两声：“姑娘！姑娘你在里面吗？”
　　黑暗中隐约传来了一个微弱的声音：“我在，我在这里。你是来找我的吗？”
　　声音有点儿飘忽，为了听得更清楚一点儿，谢意再次撑开伞，慢慢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说：“我都叫你别跑了，你怎么就不听呢？御林军职责在身，我又不会害你。”这么说着，脚下忽然踢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耳边听得咕咕的水声，一股森寒之气从身前冒出来。
　　谢意一瞬间身子有些发怵，弯下腰伸手摸了摸才发现他踢到的是块石头。这石头还有模有样的，边缘棱角分明，弯曲着伸向前方。他弯着腰一步一挪，一边试图绕过这块石头，一边喊道：“姑娘你在哪儿？给我吱个声。站在那里别动啊，我马上就过去。”
　　就在这时，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忽然在离他咫尺之处响起：“我一直就在这里啊。”
　　谢意脑子里灵光一闪，终于反应过来他踢到的石头是什么了，直起身子就要后退，却猛然被身前一股力量扯住衣袖，随后整个身子都连带着不受控制地往前栽去。
　　一时间只感到天旋地转，谢意连人带伞跌进了面前的深井里。冰冷的井水瞬间涌上来包裹住他的全身，他奋力挣扎着，但随之而来的窒息感很快就让他失去了意识，连一声“救命”都没来得及喊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意从一阵剧烈的头痛中醒来，入目的只有高高的床顶，喉咙发痒发痛，鼻腔里也说不出的难受。他知道这是溺水的后遗症。
　　看来还是他命大，这样都没淹死。或者就像上次在乱葬岗一样，其实他早就已经“死”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魂魄无法脱离这具躯体，“迫不得已”只好又“活”了过来。
　　胃里一股森寒之气突然上涌，他猛然坐起身来，趴在床边不断干呕，然而最后只有几口水从嘴里、鼻子里流出来。鼻腔和喉咙里的不适感刺激得他不断咳嗽，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
　　谢意深吸口气，慢慢抬起头，一眼就看见面前的地上跪成一排的太医模样的老臣正惊恐地瞪着自己，几把白胡子一翘一翘很是滑稽。他还没搞明白这阵仗是怎么回事儿，旁边一双手就伸过来把他揽进了怀里。
　　隔着触感良好的丝绸衣物趴在这人的胸膛之上，谢意嗅到了一股无比熟悉的龙涎香的味道，于是立刻安下心来，委屈地嘟囔了一句：“我难受……”
　　头顶上传来晏长留威严甚而至于有些恐怖的声音：“都退下吧。刚才的事情，谁都不准往外透露一个字，违令者——斩。”
　　太医们一个个的似乎仍然惊恐不安，得了这句话就赶紧唯唯诺诺地退下了。
　　一直等到所有人都走了以后，谢意才勉力抬起头来，对大老板露出一个自以为灿烂的微笑。他现下脑子里还混沌一片，也不知怎么就说了一句：“嘿嘿，我又活过来了。”
　　晏长留沉默了一会儿，看着他的眼神如万丈深渊，深不见底。谢意见他这个样子不禁问了一句：“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晏长留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低下头来把自己温热的嘴唇贴在谢意像死人一样冰冷的额头上，说：“你现在刚醒过来，身子还很虚弱，难受的话就不要说话，再睡一会儿吧。朕在这里陪你。”
　　谢意安下心来，浑不知自己刚刚被宣布了死讯，从心脏停止，到重新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