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药》而今不多情

2、大坏蛋

　　穆北去送馒头的时候，隔壁的门还是关着，但窗户开了。他看见云音澜背着手站在窗边，嫩白的小脸上都是汗珠。
　　太热了。穆北凑过去，正准备叫他，就听见云实的咳嗽声，还隐约闻到了很呛鼻的味道。云音澜的小身子随着这声音颤抖了一下，无意间往窗户这边看的时候，正好瞧见了长着嘴愣愣的穆北，他立刻就眼睛一亮，找到了救星似的。
　　穆北隔着窗户喊：“叔叔我能和南南一起出去玩吗？” 云实从窗户遮掩住的阴影里走出来，脸上的神色有点疲惫，眼睛下是遮都遮不住的黑眼圈：“去吧。”
　　虽然没说，但穆北就觉得自己和云音澜单方面和好了。天热，他还用零花钱给自己和云音澜买了两瓶橘子味的汽水。
　　从小到现在从来没有过零用钱的云音澜有点新奇，汽水冰凉凉的，一摸一手的水珠子。
　　穆北用嘴包着瓶口，“啵啵”的吸着，觉得好玩。他看着云音澜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小手绢把瓶子擦干净，就惊奇地睁大眼，觉得对方比女孩子还爱干净。两个人并排坐在小店外面的长凳上，耀眼的阳光悬挂在脚脖上，黑白分明。穆北就一晃一晃的，问云音澜从哪里来，云音澜不怎么搭理他，他看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车里有一家人出去旅游的，带着小孩子，欢声笑语，只有他一个人，是孤单的。
　　他不说话，穆北也不介意没人理他。
　　穆北有点儿没眼色，从小就这样。他这个年纪的孩子都知道懂事了，可他还是懵懂着，前一阵子家里来了客人，玩的有点晚了，刘春玉就一直陪着，穆北睡了一觉醒了，去客厅一看，人都还在呢，就撅着嘴不高兴地说：“你们不要聊天啦，我爸爸妈妈要睡觉啦。”
　　大人们就都笑了。尽管没恶意，但还是有人背地里跟刘春玉说，要她多教教穆北，“男孩子，不能这么由着性子养，得管教”。但刘春玉一是性子温柔，二是觉得穆北还小，天真一点也没什么不好，所以一直都是让穆北自由地长大，几乎没怎么说过他。
　　这性子也有好的地方，比如现在。云音澜不说话，穆北就陪着他。无聊了穆北就开始唱歌，等最近新播的动画片里的主题曲都唱了一遍的时候，太阳下山了。
　　云音澜想到要回家，心情就跌落了下来。他不想回去面对云实。他觉得自从妈妈离开了之后，云实就变了。每天都是喝酒抽烟，身上弥漫着一股很不好闻的味道，这让云音澜觉得很讨厌。他想妈妈，可云实说：“你妈不要你了，你要是也走，我就杀了你再自杀。”云音澜知道自杀，电视里有放过，看起来就很痛的样子。他虽然不怎么喜欢云实了，但还不想看到他和电视里的人一样。
　　云音澜想了一会，问：“你明天还会来找我玩吗？”
　　穆北：“当然啦！”又想到明天是周一，小脸蛋就垮了下来：“可我明天要上学呢，你要是也来上学就好了，咱俩就能天天在一起了。”
　　当时穆北就是这么一说，谁知道几天后，云音澜就真的出现在了他们教室里，以一个转学生的身份。
　　穆北满心盼望着能和他一个座位，可云音澜个子太小，被安排到了第一排。穆北就伸着脖子往前望，老师看见了，就皱着眉头让他去窗户外面罚站。穆北脸皮厚不在乎，还趁着老师转头板书的功夫朝云音澜做鬼脸。云音澜面皮薄又极其自尊，觉得十分丢脸，扭过头装不认识。
　　这天穆北特别快活，他叽叽喳喳地跟刘春玉重复说云音澜有多厉害：“三年级的题他都会做！老师一直在表扬他！”
　　穆明皋在旁边听着，觉得自己这儿子有点傻兮兮的，不像自己，颇有他爷爷当年的风范。不过傻人有傻福，也挺好。
　　晚饭是炖牛肉，刘春玉手艺好，这炖牛肉一掀锅，十里飘香。穆北在洗澡，闻见了，皮猴似的窜出来：“我要吃我要吃。”刘春玉给他单盛了一份，因为想到新邻居是父子俩，怕吃的上面照顾不到，特意要穆北给端过去，他乐滋滋地踩着小拖鞋去了。就到院门口的时候，穆北听见屋子里有细碎的声音，隐约还有哭声。再往前仔细听听，“啪”的一声，细细的，像之前在公园里老人家抽陀螺发出的动静。
　　院子里太暗，没有灯。穆北天不怕地不怕的，但就是觉得这声音有点让人不舒服。
　　“南南？”
　　没有人应。
　　穆北往前走了几句，提高了声音：“南南！”
　　门开了，云实一身酒气的走出来，穆北讨厌这股味道，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云实察觉到，就站定了，要像往常一样蹲下来摸他的头。
　　穆北避开了。
　　小孩子有时候有小动物一样敏锐的直觉。即使是穆北这样被公认的迟钝的也不例外。他歪着脖子，越过云实，朝屋子很小声地喊云音澜的名字。
　　门开着，黑黢黢的，像一个会吃人的妖怪洞。
　　这一夜穆家的人也没睡踏实。
　　隔壁的哭声细细弱弱的，像小动物的哽咽。刘春玉心惊肉跳的，几次要过去看看都被穆明皋拦住了。
　　“别人家的事不要乱掺和。”穆爸说：“你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现在去了，只能让小孩以后的日子更难过。”
　　刘春玉迟疑着，她心肠软，这漫漫长夜里时不时的一点点生息简直是在她心上凌迟：“那就这样看着？我心里难过呀，这要是咱家北北受这样的苦。。。。。。”说着就要掉泪。穆明皋也叹了口气：“我明天一早去居委会说一声。”
　　穆北也没睡。他瞪着大眼望着天空，觉得云音澜像是童话故事里被恶龙囚禁的公主，可惜自己并不是个勇敢的骑士。他没有锋利的武器和一往无前的勇气，而且那么小，连恶龙的大腿都够不到。
　　什么时候能够长大呢？像英雄，像智者。像童话故事里骑着月光的小骑士。
　　早上的时候刘春玉把穆北叫醒了，穆北在这点上还是很乖的，尽管被叫起来了有点不开心，但还是乖乖的穿上袜子和鞋。刘春玉说今天早上早餐做的多了，要穆北去隔壁叫云音澜来吃饭。穆北去了，幸好今天云音澜一叫就应，穆北一说，他就跟着来了。
　　刘春玉看见穆北身后矮了半头的漂亮男孩。
　　穆北年纪小没注意，但刘春玉却看见了他衣领上的油渍和锁骨上的一道红痕。尤其是云音澜伸手接腕的时候，露出的那一段白藕似的胳膊上的一道道青紫。
　　刘春玉的心脏狠狠地缩了一下，作孽啊。她把云音澜的小胳膊拽过来，要看他的伤口。云音澜吓了一跳，知道穆妈的意图之后，沉默了两秒，很坚定的把胳膊抽了回来：“我没事的阿姨。”像是怕刘春玉不信，他跟着解释：“是我自己摔的，谢谢阿姨。”
　　刘春玉缩回手。体贴如她已经领会到了云音澜的意图。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家庭变故，所以云音澜这么小的年纪，就格外的敏感和高傲，与其说是拒绝别人的好意，不如说是麻痹自己，不愿意去接受自己要去接受别人的同情这一现实。
　　刘春玉就在心里叹口气，她接下来都没有再提起这个话题。饭后穆北拉着云音澜去屋里玩，云音澜对他珍藏的小汽车和小玩具都没有兴趣，反而很喜欢穆爸给穆北买的那本画册。穆北看着他坐在窗口，小手握着铅笔描着上面的线条，觉得南南和学校里的那些小伙伴真是不一样，特别的有气质。
　　“澜澜。”
　　穆北望过去，窗户外面是云实。他明显是刚从单位下班，从开着的窗口看见了云音澜，云音澜的小身子不自觉地抖了一下。云实不知道是没看见还是装没看见，很温和地举起手里的莲子：“爸爸给你买的，快回来吃饭。”
　　穆北立刻说：“南南你在我家吃饭吧，我妈妈做饭可好吃了。”
　　云音澜摇摇头，他不愿意在外人面前表露自己家里的任何不睦，只是恋恋不舍地放下了画册，以他这个年龄所能有的最沉重的步伐缓缓地回去。
　　就好像是一条分割线一样，明明是一样的天气，可穆家就是很温和的，明朗的，而自己家里就莫名的很阴森。云音澜想，就像画册里的那样，白与黑，光与暗。云实等他进屋了，脸上的表情就慢慢的沉了下来。
　　他看着云音澜，心想，实在太像了，从眼睛到嘴巴，从神情到动作。和那个狠心抛弃了他们父子的女人简直一模一样。
　　云实咬着牙，脸颊上的肌肉都在不自觉的抽搐。他不明白，明明说着那些山盟海誓，明明两个人当初在一起那么快乐，怎么会有人这么狠心的说离开就离开，为什么痛苦的只有自己，云实想不明白。可这些痛楚无人可以诉说，年幼的儿子听不明白，只知道找妈妈，这种酸涩苦闷的情绪憋的他要爆炸，让他在前一秒还很温和的心情瞬间跌到谷底。
　　“砰”的一声，云音澜抱着头蹲了下来。刚买的大袋的牛肉块擦着他的脑袋砸在墙上，发出了很沉闷的一声。
　　很害怕。
　　云音澜缩成了一团。他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所以就尽全力但是毫不抱希望地抱住自己。他面前的云实很暴躁的喘了一口气，胸口的心跳砰砰的，简直要跳出胸膛一样剧烈。
　　“你个大坏蛋！”
　　云音澜把自己的脑袋从怀抱中拔出来，看见穆北像一个小炮弹一样，勇猛无畏地冲到云实面前。
　　他太矮小了，只到高大的云实的大腿根，他用力地跳着，用小拳头狠狠地砸向云实的腰部，小脸涨的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