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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A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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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本身的隔音不错,但人开了门走到客厅里来,总还是能听清的。何逊言睡前被陶之泼了一脸的大实话,还来不及分辨里头还差多少没告诉他的内容,不一会儿又听到客厅里有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的脚步声,自此彻底失眠。
清晨,他忍着头痛爬起来,开了箱子,把压在最下面的一套衣服拿出来穿好,在镜子前看了自己很久,回头一看时间,居然还是太早。
失眠的人起床全凭一股毅力,紧接着干点什么还算好,要是闲着了,只会更加浑身难受。读本科的时候未必起早,却一定贪黑,尤其临近毕业这几个月直到出国前,何逊言都刻意要求自己保持正经在校的节奏,语言和学术两方面都加倍用功,这会儿作息骤然被打乱,实在是有些吃不消。
但无论如何,他还是克制自己,一直捱到外头传来别人的脚步声。
他其实很不想一出这扇门,又看见西园寺悠那种怡然自得的样子。可陶之已经说了,这里是他的房子,连陶之都只是长住的客人。那自己住进来还隔着一层关系,在主人面前总不好真的任性起来。
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他循着声音走进厨房,果然看见悠的时候,至少日常问候这一关算是过了。
他自觉很礼貌地说了“早上好”,并且询问他,早餐有没有自己可以帮忙的地方。
悠倒也不跟他客气,直接就让出了煎锅前的位置:“……他喜欢吃只煎单面的。”
何逊言深吸了一口气,告诫自己这是别人的地盘,然后把注意力都集中到锅里,开始观察蛋液在油里逐渐凝固的过程。
这边眼看着差不多了,悠利落地在他旁边的台子上摆了三个盘子,又单独拿了一袋培根递过来,说了句“这个也一起拜托你了”。
还真是没拿他当外人……他只好勤勤恳恳地继续摆弄那只煎锅。
悠也不知哪儿来的兴致,一大早的,居然摸出全套器具来,背对流理台随意倚着,在那儿慢条斯理地做起了手冲咖啡。何逊言正被锅里油的声响和肉要焦不焦的味道搞得心烦,一偏头看见这厨房里另一个大活人噙着笑姿态安闲,不自觉就皱起了眉头。
想问调料瓶都在哪儿的话还没出口,他的余光就扫到了刚走到门口的陶之。
悠毕竟面对着门,肯定是他的视线先一步找到陶之,何逊言转过身去,只来得及捕捉到他眼里,有惊艳的尾光一闪而逝。
——却不知是为了西园寺悠,还是为了他何逊言。
从昨天走进这套房子就慢慢煎熬着的情绪,就在这一刻,悄然攀上了顶点。
今天早起要穿什么,何逊言时断时续地,足足想了一年。
这一年里,每次他推翻或是坚定某一种打算,就要在心底唾弃一次暗恋的卑微和荒谬。可一个人要如何约束自己的心呢。
这颗愚蠢的真心,只要想到也许留学日本真的能成行,到时候也许真的能早起能见到陶之,就像是拴不住的野马似的,不管不顾地躁动起来。
谁知这一天到来,他一意孤行站到陶之面前,却连他到底看的是不是自己都不知道。
无论这心思有多傻,此时此刻的何逊言,实在是没法接受西园寺悠随便从衣柜里拿件什么东西套上,就能赚到陶之至少一半的关注。
他本来就是心思重的人,这个念头一起,早餐怎么可能吃得好。
客厅里一切陈设,看来都是按照最多两个人共同生活来安排的。饭桌平日相对放了两把一模一样的椅子,何逊言走到桌边前一刻,陶之才刚从别的房间找来一个高脚凳,摆在对着墙的这一边。
也不知这凳子是谁什么时候买的,椭圆的面由几个色差强烈的色块拼成,单独看是个挺有意思的小件,眼下在这蓝灰为主的客厅里,却像个跑错了片场的小丑。
当着陶之的面,何逊言不敢再像刚才一样,用深呼吸来平定自己。不管陶之能不能读懂,他反正不想露这个破绽。但尽管他再已经尽力克制自己,在刀叉和瓷盘的摩擦声中,桌上的氛围还是莫名其妙地冷了下来。
陶之和西园寺悠之间,看上去像是也出了什么问题。
自己心里郁闷到了这个地步,他也懒得去琢磨这二位又是怎么回事。既然左右两个方位都不好细看,何逊言在咀嚼的间隙,也只能直视前方。
桌上靠着墙的位置,是一套三件青蛙造型的摆件,头身比例十分夸张,眼凸嘴宽,分别捂着眼睛、耳朵和嘴,寓意不看、不听、不语。
好一番禅意,何逊言却觉得连这三个玩意儿都在嘲讽他。
……总之他这个人,在这间屋子里,就是无处不可笑。
感觉自己是个笑话可不是个好情绪。从出门到学校的路上,何逊言又接连被高昂的公交车费和学校附近复杂的地形刺激了两回,心情实在难以言喻。
校区设在旧城区,整座山全是古刹名寺,这时节正是赏红叶的时候,游人如织。一边爬山一边还忍着对人群的不适,他很快就出了一身薄汗。好不容易跟着定位走到了地方,又发觉只是一扇锁着的侧门,里面是被植物掩了大半的旧跑道。等他终于找到正门,看见自己期待已久的四个楷书大字端端正正挂在校门右边,何逊言才总算是长出了一口气。
来之前在语言上下过的死功夫不会辜负他,整个入学手续办得非常顺利,毫无障碍不说,还得到了老师的夸奖,说很少有留学生刚来就有这样的流利程度。该提交的和该领取的都完成,何逊言迎着秋日的阳光走出学生行政楼,稍微眺望了一下,才慢慢沿着长阶,独自拾级而下。
十月末,几轮台风过境,秋意已经彻骨。日照的温暖和风里的微寒像是早有默契,象牙塔的熟悉感和陌生感终于扑面而来。
校园处处极尽静谧,林荫下、走道旁其实学生不少,却未见有人恣意嬉笑打闹,大多与同行者低声交谈,或是默默并肩而行。学校历史悠久,许多设施都已陈旧,举目望去,竟不见任何敷衍不整,随手一摸栏杆或长椅的表面,也俱是一尘不染。
师道尊严与求学者的清心专注,一切都在细微之处,令人不能不肃然起敬。
从最早的申请阶段开始,何逊言就跟秋山教授就有多次邮件往来,从措辞和行文大致也能知道一个人的脾性如何,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先生虽然不是多活泼的人,对学生却称得上关怀备至,见了他先不提别的,只问安顿好了吗,吃得如何,住得如何。何逊言十分恭谨地一一答了,又被在场的学长学姐建议“跟先生说话大可不必这样小心”,办公室里大家这样一笑,倒是大大缓解了他初来乍到的不安。
既然之前就明确了要他参与这个以“折叠”为主题的项目,聊了大约半个钟头,秋山教授就建议他趁着北原教授今天在学校里,抓住机会先去见一见。
正门进来的大榕树后面就是文学部的楼,跟他自己本部的建筑一南一北,于是何逊言又顺着来路,慢慢走回刚才的地方。
文学部是学校最早成立的,理所当然在全校建成最早的一栋小楼里,据说招生一直不多,也就勉强够用。何逊言刚到门口,就看见门边竖着一块牌子,白底黑字写了“博士学位授予仪式”。门厅实在太小,走廊尽头应该是礼堂,里面看着像是站不下了,门就这么敞着,靠近门的地方也站满了人。仪式似乎还没结束,气氛一望就是一片庄严肃穆,他索性就没进去,留步在门厅里仔细读了一遍布告栏里的内容。
这一年毕业的全体文学部博士名单,看来都列在这儿了。一大串日本名字他扫一眼也就罢了,只有排在最前头的一个显然是中国人。
秦律。
明明谐音是“琴律”这样清雅的词,两个字本身却天生染着金戈甲胄的血气,只安静地摆在纸上,就教人心神为之一凛。
何逊言默念了两遍,算是记住了这个颇有深意的名字。
可能是仪式郑重,也可能是来的时间不对,他站着等了一会儿,里面一点快结束的意思都没有。终究一个人也是无事可做,何逊言转身在榕树下的花坛上找地方坐了,打算等一等再说。
早饭没吃好,过来路上又费了力气,他早就饿了,在便利店里买好了炙三文鱼饭团,却拖到快日上中天了,还愣是没空拿出来吃。因为不清楚坐在这儿吃东西是不是合适,何逊言左右看了一圈,没找到能给他作参考的人,这包装都剥开了,也只好犹豫着先放在一边。
谁知在附近闲庭信步的乌鸦立刻凑了过来,看样子完全是惯犯的派头,三两下就把饭团啄成一团糟,挑出肉吃了个干净。
何逊言来不及反应就被抢了食,想跟一只禽类计较好像也不可行,只好拿起手机,给乌鸦君摄影留念。
乌鸦偏头看了两眼这个小题大做的人类,也不搭理他,转头就沿花坛继续散步了。何逊言一时兴起,立刻稳住手,放轻脚步,就这么屏息凝神地,跟拍起了一只乌鸦。
论拍摄动物,他自然没有任何经验,不知不觉就靠得很近。乌鸦君面对挑衅,居然一直十分大方,不仅随便拍,还坦然往他站的方向走了一段来耀武扬威。
一人一鸟可能都觉得对方有点意思,跟拍慢慢成了僵持,何逊言也真正来了兴致,偏要一路跟着这只黑黢黢的动物,看它什么时候才会走远。
文学部的仪式没多久就散了,似乎有一群人往自己的方向走过来,何逊言反正谁都不认识,也懒得分出注意力来,一心一意仍然去跟他的乌鸦。
仿佛有人在感叹“秦学长毕业了我们可怎么办”,又有人紧跟着起哄要谁请客吃饭,总之熙熙攘攘,如风一般飘过他耳边,渐渐地也远了。
不知这一念从何而起,何逊言目送乌鸦最后振翅飞走,心头忽而浮起了一句“少年如顷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