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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D3 ...

  •   秦律万万没想到何逊言能问出这么一句话来。
      不假思索地,他的答案脱口而出:“不能,这儿只有一张床。”
      只有一张床,怎么就不能将就一下呢。信息量巨大,不仅秦律自己沉默了,连何逊言都跟着愣了一愣才接口:“我可以睡壁炉边啊……”
      “那更不行。”缓过神来,秦律略闭一闭眼,捏着眉心说:“被褥也只有一床,柴火也不够烧一夜的。”
      何逊言眼里的光像镜头失焦一样逐渐迷茫,又慢慢透出几分如梦初醒,足足过了一分多钟,他才犹豫着发出声音:“那……是我冒昧了,你当我没问过吧。”
      秦律很怀疑他知不知道留宿一夜到底是什么意思,于是就这么一言不发地望着他,直到在橘黄的腾跃的火光中,看见他脸上浮起些许可疑的红晕,才骤然觉得有点不忍心。
      或许秦律以为的,大多数成年人都习惯的话中有话,根本就不在何逊言的认知范畴里,又或许……他只是喜欢这里的壁炉,随口问了而已。
      明明都是本心干净的人,又何必无端猜疑。
      秦律在心底松开了一根弦,好似浑身都轻了,悄悄地长出一口气:“客气什么,要是没这么冷,我肯定留你住一晚再走。”
      两人一起忙了半个下午,体力活使人筋骨热络,精神愉悦,何逊言脸上也从未断过笑容。直到眼下这一刻,温暖的、欢乐的气氛才真正画上休止符,何逊言的目光散漫地落在地板上,好像并没有在看什么,却也没看向对面的秦律。他像是一只刚探出壳就触到石头的蜗牛,本能告诉他应该缩回去,可石头又确实没有恶意,所以就懵懂地僵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了。
      秦律突然觉得自己罪大恶极。
      当一个人莫名产生想要弥补另一个人的想法,羁绊其实已经缠上心头。秦律脑海中浮现出某种奇异的预感,言辞像是自己有了意识似的,自动排列组合,织出了一个句子。
      “夏天你再来吧,景色应该会更好……如果你喜欢这里的话。”
      山间苦寒,风在窗上拍打,又与窗缝摩擦着,发出时长时短、如人声般的低啸。围着这仅有的热源,年轻的心总是很容易就能恢复温度,何逊言侧耳听了一会儿风声,对秦律回以浅淡的笑:“嗯,我很喜欢。”
      顺着这话音想去,夏日那一派绿意萦绕的风光似乎也不远了。往年北原教授精神好的时候,常在最热的那一阵,带着三五个得意门生一起上山来。大家一面有说有笑,一面较着劲爬山,到了这里往往都顾不上进屋小憩,首先就要去旁边的小涧里喝一肚子凉水解暑,顺便再相互泼一身水,回来一个个如落汤鸡一般,北原教授总是笑骂他们全都“太不像样”。
      虽然有这么个大师兄的名头在,谁也不敢真拉他入伙,却也难免殃及池鱼,害他头上身上被泼得往下滴水。趁着大家四散去换衣服,北原私下会跟他开玩笑,说只有这种时候,才能想起秦律也不过只有二十来岁的年纪。
      回忆都还鲜活,此情此景却再难重现。前几年还能玩到一起的师兄弟各自天涯,老师的身体也不可能恢复到从前,秦律的思路一时飘开去,半晌没再说话。
      待他回神,才发觉何逊言也在若有所思。
      火苗高高低低地跳跃着,不时发出噼啪声,何逊言毕竟很少看见这样的场景,颇有几分按捺不住的新奇,盯住壁炉望了片刻,伸手从备在一边的木条里抽出一根,试探着送进火里。
      屋里立刻就多了一股烟气。
      “……没事,可能你拿的那根有点受潮。”
      何逊言转头冲他笑了一下:“我知道,我小时候……大概十二三岁吧,经常被家里的大人带出去徒步,也见过几回真的火堆。”
      如此寒夜,正适合倾谈。见对方一脸遥遥怀念的神情,秦律也就顺势奉陪。
      “需要生火堆的都是长线吧,路可不好走,看来你爸妈觉得你体力不错。”
      何逊言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边浮起的笑意颇有些嘲讽:“我爸妈从来没带我出去过,出事前我爸都忙得很,后来只剩我妈一个人了,就把我交给朋友帮忙照顾……就是陶之的哥哥,和他男朋友。”
      这坦诚来得毫无征兆,秦律想了想,决定也说实话:“……你这话,我实在是没法接。”
      “交浅言深,是不是?”何逊言莞尔一笑,忽然来了兴致:“我包里有瓶酒,你想喝点吗?”
      秦律没去问他一个人爬山,为什么带着酒,如果没在路上巧遇自己,他又打算带着酒跑去山顶干什么。
      “我无所谓,你想喝的话,我再去拿两个杯子。”
      结果前几口喝得又快又狠,何逊言像是自顾自打开了什么阀门似的,再开口时,很快就把为什么到了山上,为什么不想回温泉酒店住等问题交代得一清二楚。
      秦律看出他确实是想找人说一说这些事,索性也不再做社交层面上的无谓挣扎,只静静地做个好听众,中间适当地抛出几个问题,引导他继续说下去。
      毕竟虚长几岁,秦律可以想象他经历的情感波澜,却无法认同他的许多做法。但在这样的夜里,只有风声和木叶摇曳的影子在屋外相伴,所有的观点都变得无足轻重起来。
      有那么一种人,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自己内心的巨大空洞。一开始,或许他们中的一部分人会误以为那是某种缺失,企图用感情来填补,如果得不到,还会去努力争取。但后来,当所有可能性都被验证过,并且宣告无效,他们总会看明白的……
      那空洞,可能就是孤独本身。
      秦律已经很清楚,自己正是这种人。看来何逊言也是,只是还纠缠在抓住一切自己想要的来填这个空洞的阶段而已。
      人哪儿有那么容易就服输呢。
      时光挟带着无数人和事,从一头呼啸而来,又从另一头出去,而自己只是幽暗的隧道本身。这样的事实还是晚几年明白的好。越晚越好。
      实际经历看似没有多少可比性,可究其根本,秦律在何逊言极力克制,却又忍不住吐露的心声里,看到的是另一个年少的自己。
      就像他看见何逊言的第一眼,初到异乡,身上还有老师交代的任务,却在别的院系门口,旁若无人地追着一只乌鸦跟拍。
      那时候他就觉得,这个少年身上的寂寥,多得简直快要溢出来了。
      “……既然不想看着他们,又何苦跟他们一起出来呢。”
      一个问句被秦律念成一声叹息,声线低柔,仿佛是真的为他感慨。何逊言听进了心里,下意识又去端杯子。秦律眼疾手快地摁住他,手心覆在他手背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收回来:“不想说就不说,少喝点。”
      不能随心所欲地灌自己,何逊言只好真切地叹了口气,老实作答:“我只是觉得,还有那么多风景我没有见过。风景有什么错,我又有什么错,为了一时气性就非要窝在房间里不出去,那才是更不成熟的决定。”
      这回,秦律没忍住:“哦所以你觉得你答应来这一趟,就不是一时气性了?”
      下一秒,何逊言含了一点水光的眼睛忽然抬起来,撞上他的目光。那里面有自嘲,有难堪,甚至还有一点被亲近之人一语道破的委屈。
      始作俑者当然是无心的,但秦律被他这一眼闹得,自己也想拿起杯子来猛灌一口了。

      烈酒刚喝进去确实很暖,过一会儿只会变本加厉地觉得浑身发冷。这个道理秦律知道,看样子何逊言倒没什么概念。两人又慢慢地聊了很久,看他无意识地重复了好几遍“怎么越来越冷了”,秦律动手稍微收拾了一下残局,催促何逊言也别老坐着了,走动一下可能会舒服一些。
      可这一站起来,凭窗望去,满山寒月的清辉便撞进眼底。即使有壁炉在侧,也免不了触景生情,只觉得一股凉意直浸心口。
      秦律自知出了个馊主意,一扭头对上何逊言冷到瑟缩的眼神,不由与他相视一笑。
      “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我自己可以……”
      秦律却已经拉上了外套的拉链:“算了吧,你肯定找不回去。有这瞎客气的时间,还不如赶快走。再晚路灯就要关了,到时候我都未必认路。”
      直到秦律带上门,何逊言十分自觉地打开手机的灯帮他照着,让他检查门锁是否正常,那一脸“又给你添麻烦了真是抱歉”的神情依然没有褪去。秦律在之前的几个小时里已经透支了一个月的对话量,当下只伸手在何逊言背上轻轻拍了两下,示意他不必挂心,多余的一个字都不想说了。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又循着来时的路,缓缓往下山的方向走去。
      谁知这一日的惊喜,居然还没有结束。
      就算有冲锋衣,大晚上的在林子里走,取暖也只能靠抖了。秦律一路低着头仔细看路,本来这一段也不是游人上下山的主要道路,因此相当长的一段距离都只草草修过,苔藓在不规则的石板和石块之间缝插针地生长,一不留神,脚下就要打滑。
      他时不时回头关照着何逊言,叮嘱他当心点,后来看冷得厉害了,对方反而没什么酒劲上头的表现,甚至走得比自己还谨慎,也就从此闭口不言。
      又走了一会儿,秦律听到路边的草丛传出一阵窸窣声,本能地用手电筒去照,却被后面伸过来的一只手一把拽住。
      何逊言的声音压低了,还绷得死紧:“别照,也别乱动……你仔细看,正前方。”
      这一望,秦律也惊得立刻清醒过来。
      一双在暗夜里亮得瘆人的眼睛,正停在何逊言指的方向上,看着是个大约到他们膝盖高度的活物,却很难看清到底是什么。
      秦律几乎是下意识地,展臂护着自己身后的何逊言。
      冰凉的手指探过来,带着颤抖,毫不犹豫地扣上了他的掌心:“这山里……都有些什么动物啊……这……”
      秦律手上用力握了一下,何逊言会意,立即噤了声。
      两个成年男子,总不至于对付不了一只这个体型的兽类。但被野生动物随便在哪儿咬一口,接下来也是麻烦得很。僵持的时候,时间过得似乎很快,又好像度秒如年,直到何逊言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魔幻般的寂静才骤然被打破。
      手机在右边的口袋里,何逊言不得不抽回手去摁掉。交握在一起时的微薄汗意就此散去,秦律一时走神,他们面前的动物像是读出了某种警报解除的意味,趁着两人注意力转移的瞬间,蹭着秦律的裤腿飞快地逃了。
      秦律自己还在庆幸总算没出事,何逊言已经绕到侧面,似是很焦急地蹲下去查看:“你没事吧,刚才我看它是从你腿边上过去的……”
      定一定神,秦律微微一叹,把他拉起来:“没事,我们走快点吧,还好离你的旅馆已经不远了。”
      事实上,是已经很近了。不过几分钟后,山路转了个弯,温泉旅馆就在蜿蜒的小道尽头,连招牌都能看得清了。
      秦律主动停下脚步:“我就送到这儿了,你自己回去吧。”
      何逊言望向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也不知是又想客套什么。
      不想再听到任何煞风景的话,秦律冲他挥挥手,转身离去,身影很快隐没在树木交叠的重影里,再也望不见。
      他自然不会计较虚礼,也不会知道最后的一句“谢谢,再见”,何逊言立在他身后许久,竟发现自己怎么都说不出口。
      ……而但凡说不出口的,在心里留得长久,大约就会开始难忘。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D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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