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离》万川之月

20、C3

　　白天爬了山，晚饭时跟一群下属们小酌了一点，回房间整个人泡进温水里，西园寺悠很快就昏昏欲睡了。
　　房间里静得很，只有陶之翻书页的声音清晰可闻。偏他阅读的速度还挺平均，刷刷的声音比催眠曲更有效，悠觉得自己在某个瞬间是曾经睡过去了，不然陶之终于开口说了一句什么话的时候，他不会觉得对方的声音听上去这么遥远。
　　事实上，他根本没听清陶之的话。
　　“……嗯？你说什么？”
　　陶之抬头望他一眼：“睡着了？没什么，我说泡一会儿就出来吧，这水引到房间里来肯定不是恒温的，当心别感冒了。”
　　悠坦荡荡地从水里站起身，立即被陶之扔过来的大浴巾兜头盖住。
　　“快擦干，我看着都冷。”
　　懒得跟他分辩自己真没觉得冷，悠决定对他又去调高空调温度的行为视而不见，草草用浴巾在身上应付过了，披上酒店准备的，并不比一床被子薄多少的睡袍，很快就在陶之身旁的摇椅里让自己躺平了。
　　“这么关心我，该不会是希望我主动开口，叫你打电话给何逊言吧。”
　　陶之的视线继续黏在书上：“你晃得我头晕。”
　　“这都九点多了，你还是问问吧。毕竟是我们带他出来的，要是真有个万一，你跟你哥也不好交代。”
　　“我说真的，别晃了。”
　　悠十分好脾气地笑一笑，脚踩到地上让椅子停下来，探头去看陶之手里的书：“……怎么突然看起这个来了，我还真没看过英译版，翻得好吗？”
　　陶之顺势啪地合上那本《心》，朝他怀里一丢：“你自己看好不好吧，我去打个电话。”
　　然后人虽然站起来了，也往阳台走了，最后手都摸在门把手上了，陶之还是回过头，犹豫片刻，没推开门躲出去。
　　用余光其实能把这些都看得清清楚楚，但之前对方避而不答的态度已经很明显，悠觉得今晚不能再把陶之往沟里推得更远了。他假装一无所知。
　　有关何逊言的一切都是横在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尴尬，但事已至此，如果陶之把小朋友一把推开，反而又是另一种不负责任。所以面对陶之的为难，他愿意让出一点适当的空间。
　　这个电话拨出去，那边不仅没接起来，还果断地按掉了。
　　陶之大概也知道西园寺悠会竖着耳朵听，转过身与他面面相觑：“这山上……”
　　悠从床头支起身子：“山上什么都没有啊，就山顶有个亭子和碑，连景点都不算。除了我们走的那个主干道，上下山各有几条岔道，顺着走也都能到山顶，或者回这里，他……”
　　话音未落，陶之的手机冒出一声有消息进来的提示音。他低头匆匆一扫，直接读了出来：“何逊言发的，‘很快回来，勿念’。”
　　“那就别操心了。”悠于是又靠回去，慵懒地勾起唇角：“说不定在山上遇到什么有趣的精怪，相谈甚欢，不想回来了呢。”
　　正说着，忽然又是一阵震动音响起。
　　“小朋友又想跟你说什么？”
　　陶之一边答“不是我的手机”，一边在满屋的衣服和行李里翻来找去，总算在门后挂着的羽绒服口袋里找到了悠的手机，顺手往蓬松的被面上扔过去。
　　西园寺悠拿起来一看，忽然就变了神色：“……是我妈。”
　　“能不能不接？”
　　悠迟疑着：“好像不能。上次我跟叶室十羽说清楚以后，我妈这是第一次找我。而且……还是个视频电话。”
　　老太太威名远扬，陶之听了就想揉太阳穴，赶紧换到悠对面去坐着，还非常多余地侧过身体，表示自己万万不想在视频中间跟悠进行眼神交流，以免被那头发现。
　　要不是他一贯的，不想跟西园寺家的亲友有任何交集的态度，又怎么会有自己和叶室十羽硬被拽到一起去的后续。亲妈这次的确操心过界了，但悠心里也清楚得很，一切的源头还是在陶之身上。
　　可陶之和太后之间的问题历史悠久，又岂是一个叶室十羽就算完的。过去和现在像一列火车似的，轰鸣着碾过悠的脑海，他一时沉湎于头痛，手指久久没能落在那个接听键上。结果拖到视频邀请都超时结束了，他正要拨回去，那边又立刻发了第二次邀请过来。
　　简直是不找到他，誓不罢休的架势。
　　对面的陶之眼皮都没抬一下，眉梢却应景地挑了起来，显然在表达“看你这麻烦的妈”。
　　西园寺悠长叹一声，整理好表情，然后迎上屏幕里那张端庄微笑着的脸。
　　——就您这跟亲儿子视频通话都笑不露齿的水平，放在古代，参选宫廷女官肯定能中。
　　“你‘那位’朋友，在旁边吗？”
　　与笑容完全不搭调的单刀直入，悠发现自己一点都不奇怪：“不在。好久不见，我也很想念你，妈妈。”
　　“你还有时间想念我吗？我看你满脑子都是“那位”朋友吧。十羽是我看着长大的，那么听话的孩子，怎么会像你说的，做这么多事来算计你？你有什么值得人家惦记的？”
　　——奇了怪了，我就不是你看着长大的了？我是不是乱猜忌的人，你倒是一概不知了？
　　“这是你个人的观点，妈妈，可我说的是事实。”
　　要求正在情绪里的长辈去思考“事实”还是“观点”，显见是一个作死的尝试，老太太一下就不高兴了：“就算你说的事情都发生了，那也很可能是，他对你本人感兴趣，想试探一下你身边有没有人？凡事怎么就不往好处想呢，是不是除了你“那位”……”
　　——WTF.
　　悠忍无可忍地打断：“妈妈，不是什么事情，都一定跟陶之有关系的。你刚才也说了，我有什么值得人家惦记的，还有必要这么迂回地试探我的生活状态吗？要是真的上心了，自己观察，或者直接问我不可以吗？”
　　毕竟孩子已经这么大了，骤然厉声厉色起来，西园寺夫人到底放低了一点音量：“……所以你的意思是，跟叶室家的孩子就这么结束了？”
　　“并没有过开始过。之前是我不忍心让叶室阿姨太伤心，打算敷衍一阵再说实在不合适。”
　　老太太像是被噎住了，顿了好一会儿，换了一种办法开始进攻：“你这个不省心的孩子，这么多年了，不结婚也就罢了，如果有个人一直在身边，好好照顾你，我也能放心不少，可你……唉……”
　　——又来了，老生常谈。
　　“……我有人照顾，也过得很好，你其实是可以放心的。”
　　“我怎么能放心啊，我记得当初你毕业了也不回来，我不过在电话里多问了陶之几句，他就跟你闹翻了，是不是？如果真心喜欢你，怎么就不能花一点点时间，也认识一下你的家庭？再说了，当初跟你一起回来，有什么不好，我们家又不是养不起……”
　　不知不觉地，陶之已经从椅子里站起来了，还往前走了几步，几乎就站在悠的面前，神情阴郁地紧盯着他。
　　十分不合时宜地，西园寺悠想起了两面都煎熟的那种荷包蛋。
　　哦不，连荷包蛋都是先煎一面，再煎另一面的，哪有这种正反都是滚油的待遇。
　　他一边极力克制着自己，别仰头去看陶之的眼睛，一边皱着眉头，假装在仔细听亲妈的絮叨。
　　陶之应该是气急了，一秒都不想多听，人出去之后，甩手把身后的半扇移门摔得一声巨响。
　　可怜了那细细描绘着落樱和远山的纸面，瑟瑟发抖的样子仿佛遭遇地震。
　　这下可真的瞒不过去了，老太太的语调猛地一转：“怎么，这么晚了，你房间里有人？你不是说陶之不在吗？难道你又找了别人？那既然能找别人，十羽那孩子有什么不好？”
　　一阵头皮发炸的感觉漫过，悠下意识深吸一口气，吐出来，这才勉强开口：“我没有找别人，刚才是隔壁房间有人摔门。今天我带公司的人出来玩，住在旅馆里。”
　　外面静默片刻，又传来扑通一声，像是陶之压不住火气，一脚把什么东西踢进了水里。
　　天赐良机，西园寺悠赶紧抓住：“那个……隔壁也是同事，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老太太答应着挂断了，两面滚油总算解决一头，另一头在一门之隔，正不知道在发什么神经。悠再也坐不住了，冲出去一看，房间外连通的小泳池里有一只漂浮的椅子。
　　“你……”悠觉得自己所有的词汇量都结伴郊游去了，脑子里一片空白：“这……”
　　陶之气呼呼地转过头来：“装饰得挺好看，没想到是塑料的，这么轻。”
　　悠刚想接话，冷不丁隔壁蹦出一个兴致勃勃的女声：“出什么事了吗？需要帮忙吗？”
　　两人被吓了一大跳，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想搞明白是谁多管闲事。
　　一楼的房间都有这样的池子，中间用篱笆和灌木隔开，冬天的植物哪怕是常绿的，也大多没什么生气。在蔫头耷脑的枝叶中间，忽然出现了一只似曾相识的眼睛。池边规律排列了射灯，映在这眨巴眨巴的大眼睛里，闪烁出了娱乐记者才会有的那种精光。
　　场景十足诡异，西园寺悠跟陶之对视一眼，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那不识趣的眼睛转了转，忽然大惊小怪道：“诶呀，你们的太阳椅怎么到水里去了！”
　　“……”悠在短短三分钟里，又一次需要深呼吸才能平复自己：“我们没出事，也不需要帮忙。谢谢你的关心，加藤花子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