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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A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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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程不过两个多小时,何逊言却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小时候永远阴沉沉的天空,母亲那一脸的忧色和欲言又止,这次临行前两个待他如兄如父的男人一反常态的沉默……
或许他们最清楚,这条路会有多难。
但万幸,他们什么都没说。
在时光中行走,逐渐长成,与别人而言是一个自然的过程。但他只觉得,自己这一路是在披荆斩棘。
飞机开始降落的时候,空乘小姐轻声叫醒他,职业化地微笑着,请他收起桌板。从这之后,通常久睡才会有的昏沉一直停驻在他身上,直到落地,还是有些恍惚。
可每次快要见到陶之的时候,那种血液沸腾,以至于手掌都微微发酸的感觉,已经如约而至。
深灰长风衣及膝,还算挺括的料子硬是穿出一身散漫,一双眼睛似乎天生含笑,人就那么闲闲地站着,自有一番万事不关心的态度,这便是陶之其人。他不是目中无人,而是根本不在意身边有没有人。只要他在的地方,处处都是无人之境,但偏偏这么一个人,无论谁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从来不自知,才是真风流。
他这个身高出现在接机口,让人想看不到都难。何逊言等行李的时候耽搁了一会儿,往外走的时候,是陶之的目光先找到了他。
陶之真正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眉梢便尽是江南水软。他望着谁,谁都会产生被珍视的错觉,仿佛漫天星辰,唯有你在他眼中闪耀。
何逊言下意识深吸一口气,整个人不自觉地慢下来。
自上次见面到现在,转眼又是快一年。他记得陶之提过想把头发留起来,果然一眼望去,半长的头发染了一点深亚麻色,看着没怎么好好打理,却乱出了一种恰到好处的效果。
以前短发的时候看不出,这会儿倒是明显,原来他的发质这么软。
可能是察觉到了何逊言的犹豫,兼之他的视线落在自己发梢上,陶之快步迎上来,顺手虚抱了他一下。
“怎么,换个发型,你就不敢认了?”
这么多年了,中文说得再熟练,口音还是有些微妙,一听就不是母语。
这才是他熟悉的陶之。
何逊言从心底舒了一口气,递过一个箱子的拉手:“哪里,我只是觉得这个颜色……染得挺别致。”
陶之笑看他一眼,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申请这件事何逊言是从大一就开始筹备的,最先定下来的是城市,然后是专业,最后看到学校的时候,其实已经没什么好挑的了。既然心意已定,何逊言之前也就没特意来看过环境。这还是他第一次踏上未来几年将要求学的这片土地。
他一边走一边打量着机场和人群,陶之回头看了他好几次,索性也放慢脚步。
“你打算住哪儿?”
答案在心里预演过多次,说出来的时候,不知为何还是心虚:“还不知道,我在网上试过找室友合租,到现在还没人回复。”
——要是真好好找住处,来之前全安排妥当,还怎么有机会往陶之身边凑。
他说完这话,正在忐忑的时候,陶之先他一步,已经走上前去按电梯按钮。或许是因为一直提着心,又或许是关心则乱看错了,何逊言觉得陶之好像是背对着自己,慢慢地叹了口气。
然后他的回应,又恢复了作为半个家人,再正常不过的态度。
“那就先住我那儿吧。”
从八九岁初见一直到十八岁上大学,陶之出现在何逊言生活中的频率基本都是每年两三周。自他大一那年起,陶之才算在日本暂且安定下来工作和生活。因为离得近了,陶之去看望陶然和常铮的频率也就高起来,有时候想起有什么事儿或是一时兴起,周末加上大小节日都有可能飞过去。何逊言考出了那座城市,从此跟陶之出现的节奏错开,有时实在不巧,一年到头都见不上一面。
这样渐行渐远的趋势,无形中也推了何逊言一把,促成他终有今日。陶之和他之间,靠这并没有血缘关系的一点亲情来维系的联络,早晚会逐渐淡去。而他扪心自问,是真的没法甘心。
要说两个人单独相处,这十几年的漫长时光中,次数还真是屈指可数。机场到市区大约几十公里,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足够何逊言的心跳忽快忽慢,独自折腾过好几回了。
陶之始终平视前方,堵车的时候才稍微转头看一看何逊言,但并没有再另起一行的意思。车里的气氛就这么一点一点粘稠起来,车身内部隔音做得太好,静得几乎要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何逊言很想开口问点什么,哪怕是最近工作如何、生活如何之类的寻常问题也好。可到了这时候,他才格外清晰地意识到了一个荒唐的事实:他根本一点都不了解陶之。
陶之……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在陶然和常铮的家里,何逊言是他们代友人照看的晚辈,陶之是陶然来去匆匆的弟弟。认识这么多年了,归根结底,也就这点联系而已。
可这怎么够。
心底的热切近乎滚烫,何逊言甚至不敢用心打量对方。仅是坐在副驾的座位上,用余光盯着陶之时不时要换档的这只手,就已经让他好一阵心慌。
咳嗽、贫穷和爱都无法掩饰,爱慕一个年长自己十岁的人,他一直提醒自己要慎之又慎。
因赶上了下班时分,在闹市区走走停停许久,车开进库里时天色已晚,灯却还没全开。何逊言开了手机上的地图看定位,尴尬使人犯蠢,虽然心里隐约知道不合适,他还是小声咕哝了一句“这儿离学校很近啊”。
陶之一面倒车一面扭头瞥了他一眼,平平淡淡地应了:“嗯,那就好。”
光线晦暗,何逊言其实看不清陶之的眉目,但这并不妨碍他人前的镇定,人后的眷念,全被一个眼神一箭击穿。
陶之住的地方房型十分完备,推门就是配了衣帽间的玄关。两人一前一后进去,自动咖啡机磨豆子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陶之显然也没想到家里居然有人,开鞋柜拿拖鞋的动作忽然一顿。
做一杯咖啡的程序运行完,那人端了杯子,脚步这才渐渐近了。何逊言见陶之的神色很快自然起来,也就明白这大约是他的熟人。
果然那人转过弯来,走到客厅,便笑着打招呼:“我算着时间,你也该回来了。”
陶之对他一点头,又走近了几步才问:“……你怎么来了?”
那人比陶之略高一点,从何逊言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黑色的发顶。
“我来找个文件,电子稿我早几年就删了,我记得打印件我放这儿了。”话到这儿,他错身越过陶之,目光落到何逊言身上:“这位是……吱吱,你还没介绍我们认识呢。”
顺水推舟地,陶之做了一个标准的引荐:“逊言,这是西园寺悠,我的大学同学,我现在在他公司工作。悠,这是何逊言,我哥哥朋友家的孩子。”
这个姓实在是无人不知,尤其在关西,何逊言下意识重复了一遍:“西园寺……”
西园寺悠伸出手来与他一握,力度适中,礼节完美,顺便自嘲地一笑:“是啊,西园寺。”
星火般的笑意让他整个人生动起来,何逊言这才看清了他。悠咖色的眼瞳比常人略浅,很难说那里面闪着的是透澈还是冷漠,但无论是什么……
这都是一双极为出众的眼睛,足以令人一见而惊。
说到对自己的外貌不甚在意,西园寺悠和陶之倒真是脾气相投。他似乎丝毫不在意何逊言如何看待自己,出于礼貌跟他对视几秒之后,就又转头去问陶之。
“逊言要喝点什么吗?”
不知为什么,何逊言本能地不喜欢他跟陶之说话时的随意,于是抢了一句:“水,我喝水就可以了。”
陶之抬手指了沙发,示意他和西园寺悠都先坐下,自己去厨房拿了玻璃壶和水杯过来,放在茶几上,亲手倒了两杯。
随后的时间里,大家的话题在何逊言过来读什么学校、什么专业,以及来年四月入学答辩前如何安排上盘桓了好一会儿,直到何逊言手机上收到了一封学校发来的邮件。
他说了声“抱歉”,低头仔细查看,西园寺悠便重提了之前跟陶之的一番话。
“啊对了,我想改一改独立策展部的奖金计划,刚找到的这个就是我以前写的第一版。你先看看?”
他拿起桌上的几页纸随手一扬,陶之接过去扫了两眼:“这看上去比现行的合理啊,既然你准备的第一版是这样的,那现在的施行办法又是哪儿来的?”
“独立策展岂是这么好做的。虽然做这行的人很多都不冲着钱,但我能做的,也只有用上更高的奖金比例来招人了。”
何逊言眼睛看着屏幕,耳朵却一直跟着他们的交谈。他其实不在意陶之到底在说什么,只要他的声音近在耳畔,就已经是一种熨帖。
“说到这个,我倒想问你了,上周你说刚定下来的那个跟大学合作的项目,你打算交给独立策展做,还是商业策展?”
西园寺悠在沙发里找了个更舒服的坐姿,懒洋洋地答:“又不是他们干的活,凭什么领功劳呢。我打算自己带人做了,好不容易才拿下来的标,这次一定要尽善尽美才好。”
这人端着客气的时候是一种样子,散漫起来又是另一种风度,何逊言忍不住抬眼去细看。这打量未免太过直接,西园寺悠也不戳破,只垂着眼,浅浅笑着看自己杯中的咖啡,仿佛那液面有多深邃,他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围坐在一起的三个人,竟然就这么静了下来。。
“逊言,我带你去客房吧,你把行李拿着。”陶之两边望了他们一下,选择主动站起身来:“悠,你晚饭吃过了吗?”
恍若之前的默然没发生过,西园寺悠仰头望着陶之,落在何逊言眼里的又是一套毫不出错的态度:“没有。让逊言先休息一会儿?过半个小时我们一起出去吃吧,我来请客。”
陶之看着他的眼睛:“你请?”
西园寺悠的视线在何逊言身上轻轻掠过,又回到陶之这儿:“啊……还是我这个日本人来尽地主之谊吧。”
话都说到这儿了,陶之不再坚持:“好,那麻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