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界》宜澄

2、旧梦(1)

　　第二章

　　五年前。

　　二十二岁的桔烟推开自习教室的门，匆匆跑下楼梯，穿过荒草丛生的废弃操场，余光看到零星几个男生走来，肩披金色光晕。

　　桔烟走得急，到达宿舍时已是气喘吁吁。宿舍门虚掩着，留出一道缝隙。她站在门口平息急促的呼吸，刚准备推门而入，舍友的声音恰好传过来：

　　“她呀，百分百是装出来的。”

　　“我还是挺佩服她的，像咱们这种省内末流本科，竟然妄想考重点学校的研究生。”

　　“其实她何必这么辛苦呢？如果我有她一半的颜值，毕业后直接嫁给土豪多轻松。”

　　“粗俗！人家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清高又孤傲。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当心污染仙女的耳朵。”

　　室内立即响起阴阳怪气的嬉笑。

　　最后一句话，出自文学院的师弟写给她的情书。上学期末的某日，师弟把她拦在去图书馆的路上，磕磕绊绊念了一首情诗，隔日传遍整个老校区。

　　走在路上，总有各种眼光飘过来。她倒是无所谓，但被人带着嘲讽的语气，意有所指地说出来，就要另当别论了。

　　桔烟用力推开门，门板撞到墙上发出强烈的声响，屋内两个人齐齐回头，待看清来人是话题中心人物后，表情很快由惊讶变为讪讪。

　　升入大三，学校突然重组宿舍。两个不同专业的人分到同一间。在桔烟的宿舍里，桔烟和李栀来自艺术设计专业，另外两个舍友，安丽华与何梅颖来自数字媒体专业。因为作息时间不同，自动分隔成两个小团体。

　　因为课程没什么交集，桔烟与另外两位舍友的关系不是很近。不过，她的性格本来就偏内敛沉静，开始并没觉得异常。渐渐地，桔烟察觉出他们对自己好像有些偏见。

　　比如宿管提示卫生检查，她与李栀恰好不在宿舍，回去后何梅颖只告诉李栀。同样的情形多次发生后，桔烟自省不曾得罪过她，不知她的敌意从何而来。

　　桔烟的交友观向来是，对于不喜欢自己的人，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改变她们的看法。只要不当面起冲突，她不介意别人怎么看。

　　还好李栀性格单纯，天生招人喜爱，与何安二人关系还算可以。在她的润滑作用下，宿舍气氛表面还算过得去。

　　这周李栀回家了，桔烟一个人来来去去。

　　桔烟单手拎着书包，站在走廊阴影里，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清淡淡，不分喜怒：“有时间在这里奚落别人，不如担心自己有没有挂科。”

　　“啊！”安丽华大惊，“班主任说过，下午去找他看成绩。”

　　“你急什么？”何梅颖挑起丹凤眼，斜睨了桔烟一眼，眼里满是不屑一顾，“下周一系统也能查询。”

　　桔烟耸耸肩，光洁的脸上是无所谓的态度：“随你，反正不是我要补考。”

　　不再等人回答，她拎起热水瓶下楼打水。关门的时候，听到何梅颖气急败坏的一声冷哼：“拽什么拽！”

　　桔烟懒得理她，拎着热水瓶匆匆赶往食堂。

　　宿舍区水管维修，今日暂停热水。学校在食堂开辟了临时打水处。桔烟排队灌满水，天色已经暗下来。最后一片绚烂的烟霞牢牢抓住天际一角，倔强地不肯下场。

　　桔烟看看手表，时间快要指向七点，想到半小时后与顾老师的视频沟通，只有抄近道，走废弃球场那条小路，才有可能按时赶到。

　　半年前，学校新建的足球场投入使用，这里便被人遗忘，渐渐成了荒草的乐园。偶尔会有找不到场地的同学来这里短暂踢一场过过干瘾。

　　下自习时的那群人正在一方球门前奋力拼抢。桔烟松口气，他们距离越远，就代表她越有机率避开天外飞球的伤害。

　　可桔烟的侥幸一次都没有侥幸逃脱过——

　　刚刚走到一半，快速奔跑中的一人高声呼喊“传球！宋勉传球！”，桔烟下意识循声望去，有两个男生朝对面球门飞奔而来，看样子是队友抢到了球。

　　桔烟提高防备，脚下加快步伐，眼里寻找球的来向。带球的是个身材高大的男生，球在他的脚下仿佛生了翅膀，滚动时带出的风声把两侧的密草都碾平。

　　叫宋勉的男生脚步放慢，似乎在衡量应该把球传给谁。不过须臾，他抬高右腿，轻轻一勾，皮球竟然朝着桔烟飞过来。

　　桔烟慌了神，自从高中某次体育课，躲在阴凉树荫下的她被天外来球打中后，她就很怕这种远远飞来的球。她忘了躲避，僵硬停在原地，瞳孔里皮球的倒影越来越大......

　　“哗啦”一声，是瓶胆碎裂的声音。桔烟下意识松手，挪开脚步，可还是晚了一步，迸洒而出的热水扑在她的右手虎口处，顿时一阵钻心的疼。

　　男生们听到这边的动静，纷纷跑过来。

　　那个叫宋勉的男生行动最快，桔烟疼得蹲下时，他正好停在她的面前。

　　“同学，没事儿吧？”声音带着懊悔和歉疚。

　　手背火烧火燎的疼，桔烟咬咬牙捂住伤处：“不是很疼，但是......”，她望着他的眼睛，暮色的光影在眸中跳荡，“同学，你要赔我的暖水瓶。”

　　宋勉顿了顿，而后大大地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他注意到桔烟一直藏起来的右手：“烫伤了？我陪你到医务室处理一下。”

　　周围一圈男孩子发出善意的哄笑，纷纷帮忙劝说：

　　“师姐，去让校医看看吧，这样宋勉才放心。”

　　“对呀对呀，烫伤搞不好会留疤的。”

　　“那比赛怎么办？我们就要追平比分了。”

　　“……”

　　不知是哪位钢铁直男，一语既出，全场默然。

　　有人撞了钢铁直男一把，自以为很小声地提醒：“兄弟你至今单身是有原因的。”

　　桔烟想笑又疼到笑不出来，她甩甩手，站起来：“没什么大事，冷水冲一下就好。”

　　其实还是有些疼的，像有啮齿动物用尖细的牙齿狠狠的撕咬，但她没有时间去处理这些。拔腿走出几步远，背后男生放声叫住她：“赔你的暖瓶，怎么给你？”

　　桔烟急匆匆丢下一句：“学八楼门前梧桐树下，放在那里就好了。”

　　女孩纤细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融进模糊夜色，才有人回过神来，意犹未尽地说：“这届师姐质量好高。”

　　同队男生踢了踢宋勉，故意起哄：“咱这球还踢不踢了？”

　　宋勉站起身，双手插兜，站姿闲散。对着星空吹出一声明亮的口哨后，悠悠回答：“学校超市在哪边来着？”

　　众人顿时懂了他的意思，留给他暧昧的眼神后，纷纷收拾东西准备撤离。只有钢铁直男兄弟仍在孜孜不倦追问：“怎么都走了？难得能赢宋勉一场，哥们儿继续踢。”

　　宋勉舍友顾振东给了那人一掌：“不解风情。”

　　~~~

　　宋勉站在学八楼下，高大的身影吸引了来来往往女生的目光。男生身姿挺阔，眉目俊朗，比蓊郁苍茂的八月梧桐更加生机勃发。

　　他把装满热水的蓝色暖水瓶放在身旁，低头滑着手机，偶尔抬头看下来来往往的路人。

　　百无聊赖中，迎面走来一个颤巍巍的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一个戴眼镜的男生，看上去文弱呆板。怀里抱着一个高度到他下巴的纸箱，走步踉踉呛呛。他的白色衬衫有些宽大，秋风涌起，像极了古代进京赶考的书生。

　　他找到一片空地，吃力放下箱子。宋勉仗着身高好奇看过去，箱子里是码得整整齐齐的红色蜡烛。造型很像古装影视剧中，洞房花烛夜专用的那种红烛。

　　呦，碰上要表白的了。宋勉识趣往后退了退，为他留出更大空间，避免喧宾夺主。

　　手机叮咚一声，球队群弹出顾振东艾特他的通知：

　　顾专一很专一：【一手情报，需不需要？@宋勉】

　　宋勉：【说来听听。】

　　顾专一很专一：【晚上游戏辅助我练级。】

　　宋勉：【成交。】

　　顾专一很专一：【姑娘是大三师姐，名叫章桔烟。追求者甚多。】

　　诸葛钢：【哪个姑娘？】

　　欧阳铁：【楼上的钢铁直男不配说爱。】

　　顾专一很专一：【这位可不是轻易就能攻略下的师姐。据线报，师姐虽然追求者众，但性情冷淡，独来独往，实为高山上的冰雪，寒冬里的腊月。】

　　副队长路二爷：【你这样的撩妹高手都望而却步？队长，@宋勉，要不咱先压抑下骚动的小心脏，万一追不到多掉面儿。】

　　宋勉勾唇：【多虑了，打听人名只为了赔暖水瓶。】

　　半分钟后又补了一刀：【以为我是你们呢，看见个顺眼的姑娘就走不动道。】

　　聊天的工夫，书生已经摆好造型，一颗大大的红心，中央用玫瑰花苞拼了“ZJY”三个大写字母。宋勉拧开矿泉水瓶，一边喝着一边细细打量一番，玫瑰花苞大小相近，足以可见是用了心的。

　　路过的女生似乎对书生很熟悉，嘻嘻哈哈同他开玩笑：

　　“新学期来了，郑师弟每月一次的表白也来了。”

　　“通过上学期，我发现郑师弟的表白永远都是虽迟但到。”

　　“好看的学姐那么多，师弟何必只单恋一个。”

　　“就是，也考虑考虑我们呗。”

　　面对师姐们的调戏，郑师弟羞赧拉着衣角，站在红心外，目光缠绵在红心中央的字母，以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宋勉听清的声音说：“任凭佳丽三千，我只热爱桔烟。师姐们放弃吧，让桔烟误会就不好了。”

　　宋勉一口水喷出来。